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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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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哥哥就是這個女人的情人!這簡直太讓人吃驚了。布蘭文往回家的路上走的時候,對他自己的可憐的生活方式不禁產生了一種厭惡的情緒。他是一個黃泥巴腿,一個鄉巴佬,笨手笨腳,整天在泥土裡討生活。現在他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希望爬出去,爬到這個令人神往的有禮貌的世界中去。 他生活很富裕,他和艾爾弗雷德一樣富裕。艾爾弗雷德每年收入總共也不過六百鎊,他自己每年大約有四百鎊收入,有時還可以更多一些。他投資的情況已經逐漸得到改善,他為什麼不也想想辦法?他的妻子也是一位闊太太。 可是他回到沼澤農莊以後,馬上清楚地看到,一切都是那樣固定,無法改變;他永遠不可能再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這時他生平第一次懊悔當年不該繼承了這個農莊。他感到自己仿佛是一個囚徒,整天安安穩穩地坐著,生活也很清閒,可是沒有任何令人興奮的經歷。他只要肯冒冒險,本來可以不至於像今天這個樣子的。他既讀不懂布朗,也讀不懂赫伯特·斯潘塞,他也不可能有機會常到像福布斯太太的那種房間裡去。整個那種生活方式完全在他的世界之外。 可是,沒有多久,他又對自己說,他並不需要那種生活。這次拜訪引起的興奮情緒慢慢消失了。第二天他完全恢復了平靜,如果他還想到另外那個女人,他就會感到在她身上和她的周圍有一種他十分不喜歡的,一種非常冷淡,和他格格不入的東西;仿佛她並不是一個女人,而是某種人以外的生物。它為了自己冷酷的與生活無關的目的,消耗著人的生命。 黃昏來臨,他和安娜玩了一會兒,然後便單獨和他的妻子在一塊兒閑坐。她縫著衣服;他安靜地坐著抽煙鬥,心裡十分煩躁。他隨時都覺察到他妻子的沉靜的身影,低下去做著針線的沉靜的頭。對他來說,一切都過於沉靜了,一切都過於寧靜了。他簡直要把所有的牆都推倒,讓黑夜進到屋裡來,這樣他的妻子就不會那樣安穩地,那樣沉靜地坐在那裡了。他希望空氣不是那麼沉悶,四周不是那麼狹窄。他妻子對他來說已經不存在了,她完全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中;沉靜,安穩,對什麼都不在意,也不為人所注意,他也被她關鎖住了。 他站起身來準備出去。他實在不願意再這樣安靜地坐下去,他必須離開這個壓抑的被關鎖著的女人的世界。 他妻子抬起頭來看著他。 「你要出去嗎?」她問。 他低下頭去,兩人的眼神相遇了。她的眼睛比黑暗還要黑,仿佛裡面還有一個更廣闊的空間,他感到自己為了自衛正慢慢從她身邊退卻,而她的眼睛卻始終追隨著他。 「我不過是想到科西澤去走走。」他說。 她仍然注視著他。 「你為什麼要出去?」她問道。 他的心急劇地跳動了幾下,他慢慢又坐了下來。 「也沒有什麼特別理由。」他說,開始又機械地裝上他的煙斗。 「你為什麼老想往外跑?」她說。 「可是,你並不需要我。」他說。 她沉默了一會兒。 「你現在不再願意和我在一塊兒了。」她說。 這話使他一驚。這情況她怎麼會知道的呢?他想這是他的一個秘密。 「喔——」他說。 「你希望找到一點別的什麼?」她說。 他沒有馬上回答。「我是這麼想嗎?」他自己問自己。 「你不應該這樣老希望別人哄著你。」她說,「你已經不是一個孩子了。」 「我並沒有抱怨什麼。」他說。而實際他知道他是在抱怨。 「你覺得過去總是很不夠。」她說。 「什麼夠不夠?」 「你認為你從我身上得到的一直很不夠。可是你對我十分瞭解嗎?你有些什麼表現,使得我非常愛你?」 他完全呆住了。 「我從來沒說過你使我感到有什麼不夠的地方,」他回答說,「我根本不知道你還要我想法讓你愛我,你要我怎麼辦呢?」 「你已經不再想法讓我們倆都滿意了,你已經不再感興趣。你沒有想法兒讓我想你。」 「你也沒有設法讓我想你,你知道嗎?」他們沉默了一會兒。他們彼此顯得是那樣地陌生。 「你想去另外找一個女人嗎?」她問道。 他睜大了眼睛,不知自己應該怎麼說才好。他自己的妻子,她怎麼可能說出這種話呢?可是她坐在那裡,顯得是那麼渺小,那麼陌生,離他是那麼遙遠。他現在開始明白了,除了在他們倆同時都同意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把自己看作是他的妻子。她並不感到她已經嫁給他了。不管怎樣,她願意承認他很想再去另找一個女人。他感到一條鴻溝,一個無法填補的空間出現在他的面前。 「不,」他慢慢地說,「我要找什麼另外的女人?」 「像你哥哥一樣。」她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感到很難為情。 「跟她有什麼關係?」他說,「我根本不喜歡那個女人。」 「不對,你喜歡她。」她堅持自己的意見回答說。 聽到她這樣無情地說出他自己的心事,他止不住驚愕地望著他妻子,他感到十分憤慨。她有什麼權力坐在那裡對他說這樣的話,她是他妻子,她有什麼權力這樣對他講話,仿佛她不過是個陌生人。 「我沒有,」他說,「我不要找什麼女人。」 「你的話不對,你希望像艾爾弗雷德一樣。」 難堪的氣悶使他沉默著。他也感到十分驚愕。他曾漫不經心地、隨隨便便簡單地給她講過他到維克特維克斯拜訪那個女人的情況。 她坐在那裡,沖他轉過她那張奇怪的暗黑的臉,一雙圓睜的眼睛,讓人難以理解,正在上下打量著他。他也開始正面看著她。她現在又變成了面對著他的那個活躍的未知數。他必須對她屈服嗎?他完全不自覺地反抗著。 「你為什麼要去找一個你認為比我更好的女人呢?」她說。 他感到自己的心緒變成了一團亂麻。 「我沒有。」他說。 「你為什麼要?」她重複說,「你為什麼要否認我的話?」 忽然間,仿佛在一陣閃光之間,他看到她也許感到很孤單,很孤獨,有些不知怎麼辦才好。他一直以為她對一切都胸有成竹,都感到滿意,一切全自己做主,完全把他排斥在外。難道她還有什麼要求嗎? 「你什麼地方對我不滿意?——我對你也不滿意。過去保羅到我身邊來的時候,總有一套男人對女人的辦法。你卻全不管我怎樣,或者甚至拿我像對你的牛馬一樣,匆匆了事,然後就把我忘掉了——所以你現在還是把我忘掉吧。」 「你讓我怎麼總記得你呢?」布蘭文說。 「我要你老想到除你自己之外,你身邊還有一個人。」 「這我還不知道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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