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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由於她經常坐在一個小攤上等他,所以她變成了牛市上大家所熟悉的人物。可是她最喜歡的還是上德比去,在那裡她的父親有更多的朋友。她也更喜歡在那個小鎮上彼此之間的親密關係,那兒還靠近一條小河,也有許多新奇的東西,可是並不使她害怕,那裡一切都小多了。她喜歡那裡棚子裡的市場和那裡的一些老太太。她也很喜歡她父親常住的喬治客棧。這家店老闆是布蘭文的老朋友,他對安娜非常尊重。有好多日子,她都坐在威金頓先生的精緻的客廳裡和他閒談,這位店老闆是個長著一頭紅發的大胖子。十二點前後,當所有的農民都來吃飯時,她簡直就變成了一位小小的女英雄。

  起初,聽到這些陌生人講一口土話,她差不多總是生氣地看著他們,或者還嗤他們幾下。可是那些人脾氣都非常好。她是個樣子很特別的小娃娃,黑黑的眼睛,像蘋果花似的圓臉,在這臉的四周是一圈像玻璃絲一樣的金黃色的頭髮。那些農民對異樣的東西總是感興趣的,所以她在那裡使很多人都非常注意。由於一位從琥珀門來的很有身份的農民馬裡奧特把她叫作小波蘭佬,她馬上就非常生氣。

  「你幹嗎是一個波蘭佬?」他對她說。

  「我不是。」她睜大眼睛說。

  「你是。波蘭佬就是你這個樣兒。」

  她仔細想了一想。

  「那麼你是——你是——」她開始說。

  「我是什麼?」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會兒。

  「你是個羅圈腿。」

  他的確是。於是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起來。他們都很喜歡她這種無所畏懼的態度。

  「啊,」馬裡奧特說,「只有波蘭佬才會說這種話。」

  「那麼好,我就是波蘭佬。」她十分生氣地說。

  於是在場的男人們又哄堂大笑起來。

  他們都喜歡和她開玩笑。

  「好了,我的好小姐,」佈雷思韋特對她說,「這羊毛可怎麼樣呢?」

  他在她閃閃發光的金色的頭髮上摸了一下。

  「這不是羊毛。」安娜說,生氣地躲開了他的手。

  「怎麼不是,那麼你叫它什麼呢?」

  「這是頭髮。」

  「頭髮,它們是在麼斯地方餵養的?」

  「它們在麼斯地方?」安娜學著用土話問道,她的好奇心已經讓她忘掉其他的一切了。

  佈雷思韋特不去回答安娜的問題,卻高興地大叫起來。讓她開口講土話這是一個莫大的勝利。

  她只有一個敵人,就是那個他們叫他「乾果納特」或者「納特乾果」的人,他是一個天生的低能兒,腳向裡撇,走路劈啪劈啪地響,每走一步都要把肩膀往前聳一下。這個可憐的人在附近的一些酒店裡賣乾果。他嘴裡上齶不全,所以許多人聽到他講話都會跟他開玩笑。

  有一天,安娜在喬治客棧第一次見到了他。在他走後,她止不住圓睜著兩隻大眼睛問道:

  「他走路幹嗎那樣?」

  「他也是沒有辦法,親愛的,他生來就是這個樣兒。」

  她想了一想,止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接著她又想了一想,滿面通紅地叫喊著說:

  「這個人太可怕了。」

  「不,他沒有什麼可怕;他既然已經那樣,現在也毫無辦法了。」

  可是後來,當可憐的納特搖晃著走進來的時候,她就趕快溜走。她從此不肯再吃他賣的乾果,即使有人買些送給她,她也不要。看到有些農民用乾果作為賭注玩多米諾,她更是生氣了。

  「那都是那個髒人的乾果。」她叫喊著。

  於是很快就掀起了一個反對納特的浪潮,沒有多久之後,他就不得不進濟貧院去了。

  在布蘭文心中,他越來越暗暗希望她將來能真正變成一位小姐。他哥哥艾爾弗雷德由於做了一個有知識的婦女的情人,在諾丁漢引起了許多人的議論。那女人是一位醫生的寡妻,一個真正有錢的闊太太。艾爾弗雷德·布蘭文常常作為她的客人跑到德比郡她的莊子上去,把老婆孩子全丟在家裡,往往要兩三天后才回來。誰也不敢管他,因為他是個脾氣暴躁、不講情面的人,他說他只是那個寡婦的一個朋友。

  有一天,布蘭文在車站上遇到了他的哥哥。

  「你這是到哪兒去呢?」弟弟問道。

  「我要到維克特維克斯去。」

  「我聽說在那邊有你的一些朋友。」

  「是的。」

  「我什麼時候到了那邊也想進去看看。」

  「隨你的便。」

  湯姆·布蘭文對那個女人感到非常好奇,因此不久後他到了維克特維克斯的時候,就找人打聽她的住處。

  在一個陡峻的山坡上,他看到一所非常漂亮的莊園,面臨躺在下面河谷裡的市鎮,正好在這片開闊地帶對面的舊採石場附近。福布斯太太恰巧在外面花園裡。她是一個高個的女人,頭髮已經白了。她從小道上走過來,脫下她的厚手套,放下她拿在手裡的大剪子。正是秋天,她戴著一頂寬邊帽子。

  布蘭文止不住滿面通紅,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想我也許能進來看看。」他說,「我知道你是我哥哥的一位朋友,我是特意到維克特維克斯來的。」

  她馬上就看出他的確是布蘭文家的人。

  「您願意進來坐坐嗎?」她說,「我父親早已躺著起不來了。」

  她把他帶到會客室去,那屋子裡擺滿了書,還有一架鋼琴和一個提琴架子。他們隨便談講著,她說話很隨便,態度也非常悠閒,可是她卻顯得很有身份的樣子。這樣的房間是布蘭文從未見過的;這裡的整個氣氛似乎非常開闊,他感到仿佛在山頂一樣。

  「我哥哥喜歡看書嗎?」他問道。

  「也看些書。他最近一直在讀赫伯特·斯潘塞。我們有時在一塊兒讀布朗￿。」

  布蘭文馬上充滿了崇拜的心情,他十分激動,在崇拜之外幾乎還攙雜著某種敬仰。當她說到「我們在一塊兒讀」的時候,他睜大眼睛望著她。最後他向房子四周看看,脫口而出地說:

  「我從來不知道我們家的艾爾弗雷德還有這方面的愛好。」

  「他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人。」

  他驚異地看著她。很顯然,她對他那哥哥完全抱有另一種看法:她顯然十分崇拜他。他再仔細看看那個女人。她大約四十多歲,態度嚴厲,打扮得很整潔,是一個很有獨立性格的人物。他自己並沒有愛上她,她身上有某種東西使他不免有一種冷冰冰的感覺。可是他對她卻感到無限崇拜。

  喝茶的時候,她帶他去見了她的父親,他是一個什麼事都需要有人照料的病人,可是他臉色紅潤,讓人一見傾心,雪白的頭發配上藍色的眼睛,再加上他那落落大方的天真神態,都使布蘭文感到非常新奇。那神態看來是那樣溫和,那樣輕快,又那樣樸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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