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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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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安娜·蘭斯基的童年】 湯姆·布蘭文從來沒有像他喜愛他妻子帶來的孩子安娜一樣喜歡他自己的兒子。當他們告訴他生下的是一個男孩的時候,他感到喜不自勝。他高興自己做父親的身份得到了肯定。想到自己有了一個兒子,這使他感到很滿意。可是對那個小孩本身,他卻不是那麼有熱情,他是他的父親,這就夠了。 他很高興他的妻子作了他的孩子的母親。她很安靜,只是稍稍有一些萎靡不振,仿佛她剛被移植過了。在她生下這個孩子以後,她似乎和她過去的自我斷絕了關係。她現在真正變成了一個英國人,真正變成了布蘭文太太。而她的活力卻似乎降低了一些。 對布蘭文來說,她仍然像天仙一樣美麗。她仍然是那樣的熱情,仿佛是一團火。可是那火燒得並不很旺,有時甚至看不見了。她的眼睛很亮,她的臉也為他煥發出光彩,可是卻像是在陰暗中開放的花朵一樣,經不起太熱和太強的光線。她很愛那個小娃娃。可是,甚至在這方面,她也給人一種模糊不清、精神恍惚的感覺,仿佛在這母愛的問題上,她也有些心不在焉。當布蘭文看到她全神貫注、顯得十分幸福地給他的孩子餵奶的時候,他馬上感到一陣輕微的痛苦像火一樣在他周身燃燒。因為他已經覺察到,現在他更要儘量克制,不能隨便去和她接近了。他還希望再享受到他們倆剛在一起時曾常常有過的那種無比強烈的人類的愛戀和熱情,有時他們倆的歡愛完全達到了最強烈的程度。這是他現在惟一難忘的一種經歷。他簡直是如饑似渴地永遠渴望著能重溫那種經歷。 她又來到了他的身邊,又像過去一開始常常挑起他狂放的熱情,弄得他幾乎要發瘋的時候一樣,對他湊過她的嘴來。她又來到了他的身邊。他的心充滿了迫不及待的瘋狂的喜悅,他俯身摟住她。一切幾乎全和過去一樣。 也許一切是和過去完全一樣。不管怎樣,他現在知道了那最完美的境界,使他具有了一種常在的永恆的知識。 可是,在他還不希望了結的時候卻已經了結了。她已經完了,她不能再來了。可是他沒有完結,他還希望再來,可是已經不可能了。 所以他從此不得不接受這慘痛的一課,壓住自己的熱情,不能老希望盡興。因為她是他的女人,其他一切女人都只是她的影子。因為她已經使他得到了滿足。他希望繼續下去,可是不可能。不管他多麼生氣,不管過分地壓抑如何讓他心裡老是火辣辣的,不管由於她拒絕了他,他在心裡對她如何痛恨,不管他如何有時像發瘋一樣大發脾氣,跑出去狂飲,到處去丟人現眼,他仍然知道,他這只能是自找苦吃。他慢慢必須明白,並不是她不願意對他愛個盡興,如他所要求於她的那樣完全滿足他的愛的要求,而是她做不到。她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在自己的限度之內接受他的愛。這個能接受他並使他獲得滿足的女人在他發現她以前,便已經度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生活了。她已經接受他,並使他得到滿足了。現在她仍然願意,在她認為合適的時候,按照她自己的方式那樣做。可是他必須控制住自己,按照她的限度來調整自己的要求。 他願意把他所有的愛情、所有的熱情和全部活力都貢獻給她,可是這是辦不到的。他必須在她之外去尋找一些別的什麼,尋找別的生活中心。她呆呆地坐在那裡,神聖不可侵犯地抱著那個小兒子。他慢慢對那個小兒子心懷嫉妒了。 可是他仍然很愛她,到時候他的生命的激流也總能得到發洩,不致氾濫成災,給他帶來很大的苦難。他在安娜那孩子的身上建立了另一個愛的中心。漸漸地,他的生命之流的一部分流向了那個孩子,因而減緩了流向他妻子的那股主流的衝力。此外,他還常出去找一些男性朋友,有時也免不了喝得酩酊大醉。 在小弟弟出生以後,安娜已經不是那樣隨時掛念著她的母親了。看到她媽媽現在抱著那個小弟弟,臉上總露出恬靜的喜悅,安娜開始有些迷惑不解,後來漸漸有些生氣,到最後,她的小生命已經走上了自己的軌道,她不再是那麼時刻不安,不顧一切地要去保護她的媽媽了。她變得更孩子氣,不像原來那樣顯得不正常,也不再是那麼老懷著許多她根本不能理解的憂慮了。媽媽已經又有了一個孩子,她的母愛現在已經不再那麼完全表現在她的身上了。這孩子慢慢獲得了自由。她變成了一個完全獨立的、對什麼都不在意的小人兒。她現在真正有了自己的愛和恨。 出於她自己的決斷,她現在最愛的是布蘭文,至少在別人看來是如此。因為他們倆在一起有了自己的一點生活,他們常常在一起活動。到晚上的時候,他教她算算術,或者教她認字,這都使她感到很高興。他為她又慢慢記起了存留在他腦子裡那些早已被遺忘的小兒背誦的順口溜和兒歌。 一開頭,她覺得那些歌詞全是胡說八道。可是因為他大笑,她也大笑了。因而它們對她變成了一些非常有趣的笑話。她認為老科爾王(英國傳說中的一個國王,在故事中他整天抱著煙斗,而且也非常喜歡喝酒)就是布蘭文。那哈伯德大娘(也是傳說中的一個人物,關於她的故事的一個最主要的情節,是她到櫥櫃裡拿骨頭準備喂狗的時候,卻發現骨頭已經不見了)就是蒂利,她媽媽就是住在一隻鞋裡的那個老太太。在她多年和媽媽在一起,在她從她媽媽那裡盡聽到一些使她煩惱,使她迷惑不解的具有深刻含義的童話之後,這些純粹胡說八道的故事卻使她感到非常非常的高興。 她和她父親一樣有點對什麼都毫不在乎,他們故意毫不在意地發出一些充滿譏諷意味的大笑。他喜歡讓她提高嗓音大叫大笑著,表示反對。那個小娃娃長著黑黑的皮膚和黑色的頭髮,和他媽媽一樣,也有一雙栗色的眼睛。布蘭文把他叫做小黑鳥。 「哎嗨,」當布蘭文聽到那小孩子哭喊著要人把他抱出搖籃時,他就會叫著說,「咱們的小黑鳥要起來了。」 「小黑鳥在唱歌了。」安娜也會高興地跟著大叫,「小黑鳥在唱歌了。」 「肉餅一切開,」布蘭文向搖籃走去,用他的低沉的嗓音叫著說,「鳥兒就開始叫起來。」 「這塊肉餅放在國王面前,不也能算作一份精美的食物嗎?」安娜在說出這段俏皮話的時候,眼睛裡閃爍著愉快的光芒,同時看著布蘭文,希望得到他的讚賞。他抱著那孩子坐下來大聲說: 「唱吧,我的好小子,唱吧。」 當孩子大哭不止的時候,安娜就會高高興興地大跳著,拼命地喊叫: 唱一支六便士的歌 滿口袋裝著花朵 阿西亞!阿西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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