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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在狂風搖動著那所房子的時候,孩子忽然不安地轉過頭來,布蘭文看到她的小嘴唇動了一下。媽媽開始搖晃著身子,他可以聽到那搖椅的底座發出的嘎吱聲。接著他聽到媽媽唱著一支外國歌曲的低沉單調的聲音。接著又是一陣狂風吹過。那媽媽似乎已隨著狂風飄走;孩子的一雙黑眼睛睜得更大了。布蘭文抬頭看看天上的雲彩,團團烏雲正驚慌地匆匆在黑暗的天空飄過。

  接著那孩子歎了一口氣,像是抱怨,又像是命令地說:

  「不要再唱那玩藝兒了,媽媽,我不願意再聽這支歌。」

  歌聲慢慢消失了。

  「你應該上床睡覺了。」媽媽說。

  他看到孩子緊抓住媽媽的身子表示抗議,看到媽媽仍然沒有改變她的出神狀態,看到了那孩子倚在媽媽身上使勁抓著她的神情。接著,那孩子忽然仿佛指責似的一字一句地說:

  「我要你給我講一個故事。」

  風仍在吹著,媽媽開始講故事了,那孩子依偎在媽媽胸前。布蘭文在外邊等待著,惶惑不安地觀看著在風中猛烈搖晃的樹木和愈來愈濃的黑暗。他得追隨他自己的命運,現在他還在門口徘徊。

  那孩子偎著她的媽媽,蜷成一團,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在她的散亂的金黃色的頭髮中,那雙黑色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像一個蜷臥的小動物,除了眼睛之外,已經完全入睡了。媽媽坐在那裡,仿佛靈魂已經出竅,那故事不過是自動從她嘴裡冒出來罷了。布蘭文站在外面,看到夜幕已經降臨,他完全沒有意識到時間的流逝。他抓著水仙花的那只手已經凍僵了。

  故事終於講完,媽媽站起身來,那孩子這時正緊緊地摟著她的脖子。她的身體一定很強健,她抱起那麼大的一個孩子看來毫不費力。小安娜緊摟著她媽媽的脖子,那張漂亮的奇怪的小臉從媽媽的肩頭上向外望著,除了那雙眼睛,她已經完全睡著,而這雙圓睜著的黑色的眼睛卻依然在進行反抗,在和某種看不見的東西進行戰鬥。

  她們走進裡屋去以後,布蘭文第一次在他站著的地方活動了一下身子,朝四面的黑夜看了一眼。他真希望,一切會真正像剛才這段毫無顧忌的時間他所感到的一樣,那樣的美麗,那樣的隨和。隨著那個孩子,他也感到一陣奇怪的緊張,甚至是一種痛苦,仿佛是命中註定。

  媽媽又回到廚房裡來了。她開始疊著孩子的幾件衣服。他敲門。她有點猶豫地打開門,朝後退了一步,完全像個外國人,神情顯得有些不安。

  「晚上好,」他說,「我就在這兒呆一分鐘。」

  她的臉色頓時完全變了;她毫無思想準備。她低頭看著他。他這時手裡舉著水仙花,站在臺階下面由窗口照出的光線之中,他的身後是一片黑暗。他穿著一身黑衣服,她仿佛仍然不認識他。她簡直有些害怕了。

  可是,他已經走進門裡,轉身把門關上了。她向廚房中間走去,對他這深夜的來訪感到很吃驚。他摘掉他的帽子,向她走近幾步。然後,他就那樣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戴著黑色的圍巾,站在電燈光下,一隻手拿著帽子,另一隻手握著黃色的水仙花。她遠離他站著,完全聽他擺佈,自己已經六神無主了。她不認識他,她只知道他是一個前來找她的男人。她只看見站在她身前的那個黑色的男人的身影,和他手裡抓著的一束花。她看不見他的臉和他的閃閃發光的眼睛。

  他呆呆地看著她,不很瞭解她,只感到自己是在她的存在的籠罩之下。

  「我來到這裡想跟你談一句話,」他朝著桌子邊跨進幾步,把他的帽子和花放在桌上說。那束花他一撒手就鬆開變成一大堆了。她看到他前進,退縮了幾步。她已經沒有了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存在了。狂風在煙囪裡呼呼響著,他站在那裡等待著。他已經放下了他手裡的東西。現在他攥起拳頭。

  他意識到她站在那裡,惶惑,恐懼,但已和他聯繫在一起。

  「我到這裡來,」他以一種出奇的平靜和嚴肅的聲音說,「想要求你嫁給我。你現在要結婚並沒有任何約束,對嗎?」

  長時間的沉默,這時他的一雙藍色的眼睛顯得十分奇怪,仿佛脫離了個人意志,直向她的眼睛裡面看去,希望得到一個真實的回答。他希望找到她內心的真實。這時她仿佛被催眠了,最後終於不得不回答。

  「是的,我完全可以隨我自己的意願再一次結婚。」

  他的眼神馬上改變了,進一步脫離了個人意志,仿佛他看著她就只是為了尋求她內心的真實。他那雙眼睛是那樣的穩定、集中注意,和永恆,仿佛它們永遠也不會改變了。它們似乎直盯在她身上,要使她融化掉。她微微抖了幾下,感到自己被重新創造了,完全失去自己的意志,和他融合在一起,和他具有了一個共同的意志。

  「你要娶我?」她說。

  他的臉色馬上變白了。

  「是的。」他說。

  現在籠罩著他們的仍然只是惶惑和沉默。

  「不,」她說,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不,我不知道。」

  他感到他內心的緊張情緒已經被打破,他鬆開了拳頭,他現在又能開始活動了。他站在那裡看著她,神情恍惚,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有那麼一段時間,她對他來說,似乎失去了真實的存在。然後,他看到她向他走過來,她十分奇怪地一直來到他身邊,仿佛她並沒有移動,而是在滑行。她把一隻手放在她的外衣上。

  「好的,我願意。」她說,仿佛並不代表她自己。她用一雙圓圓的、真誠的、此刻體現著最高的真實重新睜開的眼睛看著他。他站在那裡,臉色變得十分蒼白,他一動不動,只是他的眼睛完全被她的眼神懾住,因而感到很痛苦。她似乎用她的重新睜開的、簡直像一個孩子似的圓圓的眼睛看著他,然後她離奇地動了一下,這對他來說,簡直是一種難堪的痛苦。於是她慢慢地把她那微黑的臉和胸脯向他伸過來,那緩緩暗示著的親吻使他不禁感到頭腦裡仿佛有件什麼東西突然崩裂了,刹那間,他完全陷入昏天黑地之中。

  他雙手把她摟住,神情恍惚地吻著她。這樣使自己完全跟自己脫離,對他簡直是一種赤裸裸地難以忍受的痛苦。她被他摟在懷裡,像個孩子似的輕盈和順從,卻又是那樣渴求他的擁抱,無限的擁抱,這簡直使他無法忍受,他幾乎要受不住了。

  他轉身找到一把椅子,仍然把她摟在懷中。和她一起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把她緊摟在胸前。接著,有那麼幾秒鐘,他已經完全進入睡鄉,已被封閉在最深沉的睡夢之中,他已經睡著,把一切完全徹底地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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