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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有一天,正當他十分煩躁不安的時候,她帶著她的孩子到沼澤農莊上來了。他站在她的面前,那樣的強壯,那樣的充滿反抗情緒。儘管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她卻已經感到了他的憤怒和嚴重的不耐煩情緒死死地抓住了她,使她又一次從恍惚狀態中清醒過來。這時她的心中又一次出現了猛烈的關不住的衝動。她呆呆地看著他,看著這個身份較為低下卻堅持不懈一定要闖進她的生活中來的陌生人,她內心深處的新生的痛苦,仿佛使她全身的血管都具有了一個新的形式。她必須得從頭開始,尋找一個新的生命,一個新的形式,以作為對這個站在她面前的、盲目的、始終不肯撒開手的人的回答。

  新生的顫慄和痛苦從她的心中掠過。熾熱的火焰在他的皮膚下面由下向上燃燒。她需要它,需要這從他那裡得來的新的生命,和他在一起,然而她還必須進行自衛,因為那新生命實際是一種毀滅。

  當他獨自一人在地裡勞動,或者在母羊生產時呆在他的母羊身邊的時候,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事件和問題全都會立即消失,赤裸裸地露出他的生活目的的核心。這時他便會忽然感到,他一定要和她結婚,她也必須和他共同生活。

  漸漸地,即使他沒有看見她,他對她的瞭解也越來越深了。他願意把她想成是一個別人委託他保護的什麼人,好比一個沒有父母的孩子。但是,卻又有人禁止他這樣做,他不能一廂情願地打自己的如意算盤。她很可能會拒絕他。此外,他很害怕她。

  可是,在那個二月的長夜,他守候著臨產的母羊,看著羊棚外面星光閃爍的藍天時,他知道,他並不屬￿他自己。他必須承認,他自身只是殘缺不全的,他自身不夠完備,而必須有所從屬。在那陰暗的天空,繁星正不停地運動著,所有那些天體都是在某種永恆的旅程上行進。面對著更大的宇宙,他坐在那裡,感到自己無比渺小,也變得無比謙恭。

  除非她會來到他的身邊,他自己將永遠只是一片空虛。這是一個痛苦的經歷。可是,在他多次企圖忘掉她之後,在他不止一次看到他並非為她而生存之後,在他滿心憤怒,企圖逃避開,並且說,他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他是一個男子漢,他可以獨立地生活等等之後,此刻在這滿天星光的黑夜裡,他卻必須低首承認而且看到,沒有她,他只是一片虛空。

  他只是一片虛空。可是,要是同她在一起,他就會具有了現實意義。如果她現在走過羊棚外面的寒霜中的野草地,在母羊和小羊不安的咩咩聲中走過來,那她馬上就會使他達到完美和完善的地步。如果事情應該如此,那她就應該來到他的身邊!事情肯定應該如此——這已是命中註定的了。

  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才終於明確地下定決心,去要求她和他結婚。而他知道,如果他去向她提出要求,她一定只能真正表示默許。她只能這樣,不能有任何別的選擇。

  他對她的情況瞭解得更多一些了。她很窮,沒有什麼親人,在倫敦她丈夫死前和死後,他們的日子一直都過得十分艱苦。可是在波蘭老家,她卻是一位出身很好的小姐,一位地主的女兒。

  她的出身比他高,她的丈夫曾經是一位很有聲望的大夫。他自己幾乎在各個方面都遠不如她,可是所有這些對他來說,不過只是些空洞的言詞罷了。另外,還有一種內在的現實,心靈的邏輯,把她和他連接在一起了。

  三月裡的一天晚上,屋子外面狂風怒吼,向她提出求婚的時刻來到了。他本來一直把手抱在胸前,靠近爐火坐著。在他觀望著那爐火的時候,他幾乎連想也沒想就感到他那天晚上一定得去了。

  「你那兒還有乾淨襯衫嗎?」他問蒂利。

  「你知道你當然有乾淨襯衫。」她說。

  「唉,——給我拿一件白襯衫來。」

  蒂利給他拿來一件他父親留下的亞麻布襯衫,把它放在他面前的爐火邊晾著。他斜身坐在火邊,把兩隻胳膊放在自己的膝蓋上,一動不動,陷入了沉思,完全忘掉了她的存在;而她卻以無聲的痛苦的愛情正熱戀著他。最近以來,每當她在他的身邊為他幹些什麼事情的時候,她就常常渾身發抖,止不住要大哭一陣。現在,她給他晾開襯衫的時候,兩隻手也發抖了。最近以來,他已經不大聲喊叫和有意逗她了。屋子裡的這種十分沉悶的氣氛,使得她簡直不寒而慄。

  他去洗了洗臉。奇怪的短暫的清醒的意識像氣泡似的從他深沉的靜默中不停地浮了上來。

  「這事兒一定得辦了。」他彎下腰去從爐檔上拿起襯衫,自言自語地說,「這事兒一定得辦,那幹嘛還老拖著呢?」他站在牆頭的鏡子前面梳著頭,自己又糊裡糊塗地對自己回答說:「那女人也不是一句話不會說的啞巴。她也不是只會搗亂的奶孩子。她有權利尋求自己的歡樂,有權利願意讓誰不高興就讓誰不高興。」

  這一段大實話又使他越想越遠了。

  「你還要什麼東西嗎?」蒂利忽然走過來問道,因為她聽到他說話的聲音了。她站那裡看著他梳理他漂亮的鬍子。他的眼神非常安靜,絲毫沒有為她的話所動。

  「啊,」他說,「你把剪刀放到哪兒去了?」

  她把剪子拿給他,站在那裡看著他向前伸著下巴,修剪著他的鬍子。

  「不要那麼像跟人進行剪羊毛比賽似的剪你的鬍子。」她不安地說。他匆匆把嘴唇皮上的胡茬兒吹掉。

  他換上一身乾淨衣服,仔細圍好他的圍巾,又穿上他最好的上衣。準備好後,天已接近黃昏,他穿過果園,去摘一些水仙花。蘋果樹林裡狂風怒號,那黃色的水仙花在風中劇烈地擺動著,在他彎下腰去折斷水仙扁平的、發脆的花莖時,他甚至可以聽到莖上的幼芽發出的低語聲。

  「這是幹什麼去?」在他離開花園門邊的時候,他的一個朋友叫喊著問道。

  「來那麼點戀愛,那麼說吧。」布蘭文說。

  十分激動和苦惱的蒂利,由狂風推動著越過田野,跑到大門邊去。在那裡,她可以看到他向遠處走去。

  他爬上那座小山,直朝著牧師的住宅走去。狂風在籬笆上發出呼呼的聲音,他盡力用自己的身子擋住那一捧水仙花。他腦子裡什麼也沒想,只感覺到狂風在吹著。

  夜已來臨,光禿禿的樹木在風中呼嘯。他知道,牧師這會兒准在他的書房裡,那波蘭女人一定帶著她的孩子在廚房裡呆著,在那間屋子裡呆著也很舒適的。他走進大門,沿著一條小道走下去,這時天光已經十分暗了。小道的兩旁也有一些水仙在風中中搖擺,一些被吹亂的番紅花,攪成一團,已經沒有任何光彩了。

  從廚房的後窗裡,一道燈光射在外面的樹叢上,他開始有些猶豫了。他怎麼能這樣辦呢?向窗裡望去,他看到她抱著孩子,坐在一張搖椅上。孩子已經換上了睡覺的衣服,坐在她的膝頭上。她那長著一頭亂髮的漂亮的腦袋朝著火那邊耷拉著,孩子的清秀的臉頰和白皙的皮膚反照出火光的影子;她幾乎像一個成年人似的在想著什麼心事。媽媽的臉色陰沉而安靜。他痛苦地看到,她現在又沉浸在她過去的生活中了。那孩子的頭髮像玻璃絲一樣閃閃發亮,她的臉是那樣光彩奪目,簡直仿佛是一個從裡面照明的蠟人兒。狂風愈吹愈猛。媽媽和孩子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地坐著。孩子用一雙空虛的黑眼睛望著爐火;媽媽則出神地望著虛空。那小姑娘幾乎已經睡著了,現在只是她的意志還勉強使她的眼睛圓圓地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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