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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慢慢地他又清醒過來,始終把她溫暖的身體緊緊抱在懷裡。她也和他一樣完全沉默,和他一樣沉浸在同樣的遺忘之中和那豐饒的黑暗裡。

  他慢慢又回到現實中來,可是已經被重新創造過,已經在黑暗的子宮中重新孕育,又獲得了一次新生。一切都是那樣輕鬆和充滿了光彩,像黎明一樣清新,一切都無比鮮潔,都剛剛開始。像黎明一樣,清新和幸福的酒杯越來越滿了。她也和他一樣沉默地坐著,仿佛她也完全有同樣的感受。

  接著,她抬頭看著他,那雙圓睜著的年輕的眼睛閃爍著喜悅的光彩。他低下頭去,在她的嘴唇上吻著。黎明在他們身上撒下了它的光輝,他們的新的生命已經誕生了,一切都是非人所能想像的美好,一切是這樣的美好,幾乎像是經過一次死亡後的復蘇。他忽然更緊地把她摟住。

  因為,很快她臉上的光彩開始消失了,她躺在他的懷抱中,偏著頭倚在他身上,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腦袋耷拉著,有一點疲倦,由於她感到疲倦,所以失去了神彩。而在她的疲憊心情中,她又有點想到要拒絕他了。

  「我還有個孩子。」她打破長時間的沉默說。他不理解她的話。已經有很長時間他沒有聽到任何人說話的聲音了。現在他也聽到狂風的吼叫,仿佛那風是剛才又吹起來的。

  「是的。」他有點莫名其妙地說。他感到心中有一陣輕微的疼痛,因而止不住輕輕蹙起了眉頭。他急於想抓住一樣什麼東西,可又總抓不著。

  「你將來會喜歡她嗎?」她說。

  他心中的那股疼痛現在流遍了他的全身。

  「我現在就非常喜歡她。」他說。

  她仍然依偎在他的懷裡,從他的身上獲得溫暖而毫不自覺。感覺到她呆在那裡,從他身上得到溫暖,同時把她自己的重量和她的離奇的信心交托給他,這對他是一種重要保證。可是她現在在哪裡呢?她似乎是那樣心不在焉。他的頭腦中於是又充滿了惶惑之感。他並不理解她。

  「可是我比你年歲大多了。」她說。

  「多大?」他問道。

  「我今年三十四歲了,」她說。

  「我是二十八歲,」他說。

  「大六歲。」

  儘管這使她有些高興,可是他仍然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他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裡,感到疑惑不定。這真是一種奇妙的經歷,這樣完全為她所忘懷,而她又依偎在他的身上,讓他用他起伏的胸膛承受著她的身體,感到她的重量依託在他的生存之上,因而使他既顯得完備,更顯得具有一種不可侵犯的力量。他絲毫沒有對她進行干預。他甚至並不瞭解她。她現在這樣躺在那裡,把她的重量完全放在他的身上,這對他真是一種非常離奇的經歷。他滿心喜悅,一言不發。讓她躺在自己的起伏的胸脯之上,他感到了自己的強健的體格。由他們倆組成的這離奇的、不可侵犯的完備,使他感到自己像上帝一樣可靠和穩定。在無比高興之中,他想到如果牧師知道了現在的情況,不知會怎麼說。

  「你不必再在這兒呆下去,給人當管家了。」他說。

  「我還喜歡這兒的這工作。」她說,「我已經跑了許多地方,我現在倒覺得這裡很好。」

  聽到這話,他又一次沉默了。一方面她是那樣貼近他躺著,而同時她又仿佛是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在給他回答。可是,他並不在乎。

  「你自己的家是個什麼樣子,在你小的時候?」他問道。

  「我父親是個地主。」她回答說,「我們家正好在一條河邊。」

  從這些話裡他並沒有理解到很多東西,一切還是像過去一樣模模糊糊。可是,只要她近在他的身邊,其他的一切他都不在意。

  「我也是一個地主——一個小地主。」他說。

  「是的。」她說。

  他幾乎不敢隨便動一動,他坐在那裡,用兩手摟著她。她一動不動地躺在他的起伏的胸脯上,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完全沒有動。接著,輕輕地,膽怯地,他把一隻手放在她的圓圓的胳膊上,放到陌生的地方。她似乎在他身上壓得更緊了。自下而上的一股熱流,直沖到他的胸中。

  但是,這太快了。她站起身來,走到一個抽屜邊去,從裡面拿出了一個很小的盤墊。她看上去有一種安靜的、對什麼都很內行的神態,不論在華沙的時候,還是在叛亂之後,她和她的丈夫在一起時,她一直都當看護。她開始在桌上擺盤子,她似乎完全忘掉了布蘭文。他坐直身子,對她的矛盾態度感到不能容忍。她來回走動著,讓人無法理解。

  接著,在他仍坐在那裡沉思默想、惶惑不安的時候,她卻向他走過來,用她那灰色的幾乎帶著微笑的閃光的圓圓的大眼睛看著他。可是她的既醜又美的嘴卻仍然脈脈含悲,毫無表示,他不禁感到害怕了。

  他的由於較長時間不曾使用而顯得緊張激動的眼睛,在她的面前微微有些畏縮,他感到自己也顯得有點畏縮了,可他卻仍然仿佛是服從於她的意志似的站了起來,彎下腰去吻著她的含悲的厚重、寬大的嘴,而她也任他親吻著,一動也不動。那恐懼的感情未免太強烈了。這一次他仍然沒有得到她。

  她轉身走開。牧師的廚房裡一切井井有條,然而在他看來,正因為有了她和她孩子的無秩序和不整潔卻使它顯得更美了。在她身上既有一種說不出的離奇的遙遠感,同時又仿佛有一種和他緊密相連的感覺。這情況使得他的心在他胸膛裡猛烈跳動著。他站在那裡,等待著,彷徨不安。

  當他穿著他那身黑衣服,藍色的眼睛發出使她惶惑的亮光,面部的肌肉緊張地抽動著,頭髮蓬鬆,站在那裡的時候,她又一次向他走了過來。她筆直向他走來,走近他的穿著黑色衣服的緊張的身體,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他半天沒有動。她的眼睛,在它們的最深處的一片黑暗中,原始的電光一般的記憶正進行著充滿激情的鬥爭,同時既排斥他,又吸引著他。可是他仍然未為所動。他困難地呼吸著,額頭上和他的頭髮根上,都冒出了汗珠。

  「你想要娶我嗎?」她慢慢地,永遠帶著那種不肯定的聲調問道。

  他簡直害怕自己會說不出話來了。他使勁吸了一口氣說:

  「我要。」

  然後又一次,這對他簡直是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她又把一隻手輕輕放在他的胳膊上,向他傾過身子去,以一種離奇的原始的姿態,似乎要和他擁抱,把她的嘴向他伸過去。這姿態既美且醜,他簡直不能忍耐。他把他的嘴壓在她的嘴上,她那方面的反應終於慢慢地,慢慢地出現了,越來越高漲的熱情聚集著更大的力量,直到後來她幾乎變成了轟擊著他的雷電,使他再也受不了了。他臉色蒼白,屏住呼吸,抽身走開。現在,只是在他的藍色的眼睛裡,還能看到一點他的集中的身影。而在她的眼睛裡,則只能看到一點向著一片黑暗的虛空的淡淡的微笑。

  她又一次從他身邊飄開了。他現在真想離開這裡。這一切已非他所能忍耐。他實在忍受不了了。他一定得走。可是他仍猶豫不決。她又從他面前轉過身去。

  帶著某種不安和違反自己意願的痛苦,事情終於決定下來。

  「我明天就去和牧師談這件事。」他說,拿起了他的帽子。

  她望著他,眼睛毫無表情,只是充滿了黑暗。他看不出任何回答。

  「這樣就行了吧,對不對?」他說。

  「那就行了。」她回答說,仿佛只是一種毫無內容,毫無意義的回聲。

  「晚安。」他說。

  「晚安。」

  他離開那間廚房,讓她就那樣毫無表情,麻木地站在那裡。接著她走到桌邊去給牧師預備吃早飯的盤子。因為需要用桌子,她把那水仙花拿過來放到櫥櫃上去,連看也沒有看它一眼。只是那花碰著她手時的涼意,很長時間後還一直在那裡停留。

  他們原來彼此是那樣的陌生,他們必然將永遠是這樣的陌生,因而,他的熱情也就成了他永遠無法擺脫的折磨。如此親近的擁抱,如此全然陌生的接觸!這讓人完全無法忍受。他與她如此接近,而又知道他們彼此全然是兩個陌生人,知道他們彼此完全素不相識,這使他實在忍受不了。他走到室外的大風中去。天空的雲彩被風吹開,露出一個個大窟窿,月光也被吹得飄忽不定了。有時,光澤如水的高空的月亮,在一片空虛的太空中浮過,然後又躲進了帶電的發著棕色光芒的雲彩的邊緣。接著,一大片雲彩飄來,投下它的巨大的陰影。接著,在暗夜中不知什麼地方又出現了一派光明,看上去如霧又如煙。整個天空是那樣充實,又那樣東分西裂,飄飛著的各種形體和黑暗、破碎的光亮的輕煙和巨大的旋轉著的棕色的光輪使整個天空變成了一片混亂,然後,充滿恐懼的月亮,帶著她如水的銀光,暫時在開闊的天空偶一露面,她那刺眼的強光簡直讓人不敢逼視。但一轉眼,她卻又躲到雲層後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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