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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她看到他是那樣精神和天真,衣冠不整,簡直不可能和自己這樣的人沾上邊。可是他的樣子很漂亮,金黃色的頭髮,藍色的眼睛裡充滿了熱情,再加上他那健康的身體,他似乎完全和她處於平等地位。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是那樣熱情,衣冠不整,又是那樣地自信,她簡直感到對他難以理解。他用自己的雙腳穩穩地站著,仿佛根本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能夠破壞他的穩定。究竟是什麼使他具有這種讓人驚奇的穩定能力呢?

  她不知道。她有些納悶。她轉頭看看他居住的這個房間,這房子似乎和他那麼親近,這情況一方面使她心醉,一方面幾乎又使她感到害怕。這裡的家具,像年老的人一樣古老而熟悉,整個這個地方似乎也是他生存的一部分,都和他顯得那樣密切,她不禁感到很不安。

  「已經有很長的時間你就一直住在這所房子裡——對嗎?」她問道。

  「我一直就住在這裡。」他說。

  「是的——可是你們的人——你家裡的人?」

  「我們住在這裡已經兩百多年了,」他說。她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看著,為了充分理解他,一雙眼睛睜得圓圓的。他感到他自己完全準備聽她處置了。

  「這地方是你自己的嗎,這房子,這農田——?」

  「是的。」他說。他低頭看看她,和她的眼光相遇了。這使她感到很不安,她並不認識他。他是一個外國人,他們彼此之間沒有任何關係。可是,他的神態卻使她心神不寧,急於想對他有所瞭解。他是那樣離奇地自信和坦率。

  「你一個人過得很孤獨吧?」

  「是的——如果你把這叫做孤獨的話。」

  她不明白他的話的意思。她感到這話很不尋常,他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不論什麼時候,在她的眼睛對他觀望一陣,最後不可避免地和他的眼光相遇的時候,她明確地感到一股熱潮從她的意識中流過。她懷著十分矛盾的心情一動不動地坐著。這個陌生的男人,忽然變得和她如此親近,他究竟是什麼人呢?在她眼前發生的究竟是怎麼回事?在他的年輕的,閃爍著熱情之光的眼睛裡,似乎有一種什麼東西表明他有權接近她,有權對她講話,有權對她表示關心。可這是為什麼呢?他為什麼要對她講話?他的眼神為什麼不等待得到任何許可,或任何暗示就顯得那麼肯定,那麼充滿了光彩和自信?

  蒂利拿了兩片大樹葉回來,發現他們倆都沉默著。他感到現在既然那女僕來了,他一定得講點什麼。

  「你的小姑娘今年幾歲了?」他問道。

  「四歲。」她回答說。

  「那麼,她的父親死得還沒有多久嗎?」他問道。

  「他死的時候,她剛剛一歲。」

  「三年了?」

  「是的,他死去已經三年了——是的。」

  她在回答這些問題時,是那樣出奇地安靜,甚至有點仿佛心不在焉。她再一次看著他,在她的眼神中露出了某種作姑娘時的神態。他感到自己已經不能動彈了,既不能朝她走近,也不能離開她。她的存在刺痛著他,直到他慢慢在她的面前完全發僵了。他看到了這位婦女的眼睛裡透露出的惶惑的眼神。

  蒂利交給她那包黃油,她站了起來。

  「非常謝謝,」她說,「要多少錢?」

  「這就算是我們送給牧師的一點禮物吧。」他說,「這就算作我上教堂的費用吧。」

  「你要是上教堂去,把黃油錢取回來,那你會顯得更體面得多哩。」蒂利說,堅決要表示她有權佔有他。

  「你少插一句嘴不行嗎?」他說。

  「到底多少錢,請告訴我。」那個波蘭婦女對蒂利說。布蘭文站在一邊,讓她拿走。

  「那麼,非常謝謝了。」她說。

  「過兩天把你的小女兒帶來,看看我們的雞鴨和馬匹。」他說,「她要是願意的話。」

  「好的,她一定會願意來的。」那個陌生的女人說。

  她走了,布蘭文站在那裡,由於她的離去馬上失去了光彩。蒂利站在一旁看著他,希望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而他卻完全沒有注意到她。他已經失去了思想的能力。他感到他和那個陌生的女人已經建立了某種看不見的關係。

  他感到一陣頭昏眼花,他仿佛又有了一個意識中心。在他的胸膛裡,或者在他的腹中,反正在他身體裡的某個地方,開始了另一種活動。仿佛那裡出現了一片正強烈燃燒著的火光,他的眼睛都給晃得看不見了,他對什麼都失去了知覺,只知道那個在他和她之間燃燒著的幻化過程,像一種神秘的力量,把他們倆連接在一起了。

  自從她進屋來以後,他一直處在一種恍惚狀態中,簡直看不見他自己手裡拿著的任何東西。他一直飄飄然,但非常沉靜,似乎處在一種歷經形態變化的過程中。他屈服於他所經歷的一切,放棄自己的意志,不怕使自我完全消失,像一個經歷一次新生的小動物一樣,一直沉睡在狂歡的邊沿上。

  她帶著她的孩子到農莊上來過兩回,但彼此都保持著沉默。一種強烈的沉悶感和被動狀態完全籠罩著他們,所以在他們的關係中,始終也沒有發生任何重大的變化。他常常幾乎完全忘掉了那個孩子的存在,可是由於他天生的善良,他終於獲得了小女孩的信任,甚至她的喜愛,他把她放在馬背上騎著,給她一些玉米,讓她去喂雞鴨。

  有一次,他趕著車從伊爾克斯頓回來,路上碰見了她們母女倆,就讓她們坐在他的車上。那個孩子似乎出於喜愛他,緊緊地靠著他。媽媽安靜地坐在車上。一種模糊的意識像一片輕柔的迷霧包裹著他們,在那沉默的空氣中,仿佛他們的意志都暫時停止活動了。只有一次他看見她的手沒有戴手套,交叉抱著放在自己的膝頭上。他注意到在她的一個手指上戴著結婚戒指。這戒指自然是把他排除在外了:它代表著一個關閉著的小圈子,這結婚戒指約束著她的生活,它表明,在她的生活中沒有他的任何地位。但儘管這樣,在這一切的那邊,她自己和他自己終歸會相會的。

  在他扶她從車上下來的時候,他幾乎是抱起了她,他感到他有權這樣用兩手把她抱起來。她現在還屬￿另外那個人,屬￿過去的那個人。可是,他也一定要關心她。她是那樣地充滿生氣,決不能就這樣被拋在一邊。

  有時候,她的那種使他簡直不知如何是好的模糊態度使他生氣,使他憤怒。可是直到現在,他仍然極力保持平靜。她毫無反響,毫無傾心於他之意。這使他既感到不能理解,又十分氣惱,可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就一直忍耐著。後來,由於長時間遭到她的冷淡而愈來愈煩惱,他慢慢終於止不住怒火中燒,感到實在無法再忍耐下去了。他決心要離開這裡,要逃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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