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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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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她是怎麼到這一帶來的?」 「那我也沒法告訴你。她還帶著一個小女孩。」 「她還帶著一個小女孩?」 「大約有三、四歲,一個腦袋像個毛絨球似的。」 「是黑孩子嗎?」 「白——要多漂亮有多漂亮,整個像個毛球。」 「有爸爸嗎?」 「那我可不知道。我不知道有沒有。」 「她到這兒來幹什麼?」 「我也說不清,要不就是那牧師要她來的。」 「那孩子是她的孩子嗎?」 「我想准定是——他們都說是。」 「誰跟你談過關於她的情況?」 「那是麗西——上星期一——我們看到她走過去。」 「你們看見任何一個什麼走過去,都會嚼舌頭嚼個沒完。」 布蘭文站在那裡沉思著。那天晚上,他又跑到科西澤的紅獅酒店去,主要也是為了想聽到更多的消息。 他慢慢瞭解到,她是一個波蘭大夫的寡妻,她的丈夫逃難到倫敦的時候就死在那裡了。她說話很有些外國腔調,但是你也可以很容易懂得她講的什麼。她有一個小姑娘,名字叫安娜,那女人的名字叫蘭斯基,蘭斯基太太。 布蘭文感覺到他那個不現實的現實現在終於建立起來了。他同時莫名其妙地對她仿佛很有把握,似乎她命中註定會嫁給他的。特別使他感到非常滿意的是,她是一個外國人。 對他來說,世界已經發生了急劇的變化,仿佛一個新的世界,他可以真正生活其中的世界已被創造出來。在這之前,一切都是那樣空虛、虛假、無味,簡直是一無是處。而現在它們卻都變成了他可以摸得著的實體了。 他簡直不敢再想到那個婦女。他非常害怕。但是任何時候他卻都感到她的存在,就在不遠的地方,他已經生活在她的世界之中了。可是他不敢去和她結識,甚至連通過思想來和她進一步結識都不敢。 有一天,他在路上走著的時候,遇上她帶著她的小女孩走過。這孩子的臉簡直像一朵新開的蘋果花,閃亮的金黃色的頭髮像薊花的絨毛一樣,一綹綹一片片伸展著,還有一雙黑色的大眼睛。這孩子在他對她觀望的時候,懷著妒意似地緊貼在她媽媽的身邊,睜著一雙黑色的眼睛,厭惡地呆看著他。可是那媽媽又對他看了一眼,簡直仿佛完全是無意的。而正是她這種無意的神態更使他止不住心情激蕩了。她有一雙灰棕色的大眼睛,和不可捉摸的黑色的眼珠,他感到一股溫和的火在他的皮膚下面燃燒,仿佛他的血管的表面全都著火了。他失魂落魄地向前走過去。 他知道他已經快要時來運轉,整個世界也已經屈服在他的命運的轉折之下了。他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將要來臨的事是自然會來臨的。 這時,他姐姐埃菲到沼澤農莊來看望他,準備在這裡呆上一兩個星期。有一次他和她一道上教堂去,在那個很小的教堂裡,總共只有十一二排椅子,他在離那個陌生的女人不遠的地方坐下了。她渾身都有一種典雅的氣派,看著她抬著頭坐在那裡的那種神態,使人不禁有一種精神振奮的感覺。她是那樣的陌生,是那樣的遙遠,又似乎是那樣的親近。她是從遙遠的地方來的,而她的存在又似乎和他的心靈是那樣的貼近。她並不是真正坐在科西澤的教堂裡,和她的小女孩坐在一起,她並非生活在她現在似乎過著的生活之中。她屬另外一個什麼地方,這一點他有極深的感受,仿佛那是再真實和再自然不過的事。而他自己的具體的生活,科西澤的生活,所給他帶來的恐懼的痛苦卻使他苦惱,使他不安。 她的濃黑的眉毛在她的不同一般的鼻子上部幾乎挨在一塊兒了。她有一張嘴唇較厚的大嘴。可是她的臉卻朝向另一個世界的生活,不是朝天或者朝地,而是向著某一個,儘管她的身體離開了,而現在她卻仍然在那裡生活的世界。 那孩子睜著一雙又圓又大的黑眼睛,觀看著身邊的一切。她擺出一副奇怪的仿佛什麼都不怕的神態,小小的紅嘴使勁抿著。她似乎正抱著嫉妒的心情守護著什麼東西,永遠警惕著外來的侵犯。她遇上了布蘭文的近在身邊的空虛而又親近的眼神,一種幾乎近似痛苦的火焰一樣的敵意馬上出現在她的過於敏感的黑色的大眼睛之中。 那個老牧師沒完沒了地叨叨著,科西澤的人像平常一樣一動不動地坐在他的身邊。在他們中同時也有那個滿身洋氣的、不可侵犯的外國婦女,帶著她的也顯得很洋氣,嫉妒地守衛著什麼東西的奇怪的孩子。 禮拜做完之後,他仿佛又走入另一個世界,走出了教堂。當他和他的姐姐在教堂外面的大路上跟在那個女人和孩子的後面走著的時候,那個小姑娘忽然丟開她媽媽的手,神不知鬼不覺地迅速溜回來,在布蘭文的腳邊想撿起一樣什麼東西。她的小手指頭非常細嫩,也非常敏捷,可是她一下卻沒有抓住她要撿的一個紅色的鈕扣。 「你看見什麼啦?」布蘭文對她說。 他也彎下腰去撿那個扣子。可是她已經撿到了。接著她退後一步站著,用手把扣子摁在她的小外衣上,她的黑色的眼睛盯住他看,仿佛不許他注意到她。在這樣讓他沉默下來之後,她匆匆叫一聲「媽媽——」,然後轉身沿著大路走去。 那媽媽冷冷地站在一旁觀望著,她沒有看她的孩子,而是看著布蘭文。他注意到那個女人正看著他。她孤零零地站在那裡,可是在他看來,她卻是那個外國世界的主宰。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好,於是轉身看著他的姐姐。但不管他怎樣,那雙幾乎毫無表情,然而又是那樣讓人動心的灰色的大眼睛卻似乎永遠抓住了他的心。 「媽媽,我要這個扣子,可以嗎?」遠處傳來那個孩子驕傲的銀鈴一般的聲音。「媽媽」——她似乎因為怕忘掉了她的媽媽,總不停地叫著她—— 「媽媽」。現在她的媽媽已經回答她說,「可以的,我的孩子。」她再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可是這孩子馬上又想出了一個主意,她磕磕碰碰地跑著說,「那些人都叫什麼名字?」 布蘭文聽到一個心不在焉的聲音: 「我不知道,乖乖。」 他沿著大路走去,仿佛他並不存在於他自己的身體之中,而是在身外的什麼地方。 「那個人是誰?」他姐姐埃菲問道。 「我也沒法告訴你。」他糊裡糊塗地回答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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