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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湯姆·布蘭文才不過十九歲,仿佛只是一根剛剛長出來的嫩苗,這根嫩苗還紮根在他的媽媽和姐姐身上,而他卻和一個妓女在酒館裡睡覺了,他實在感到非常驚愕。對他來說,到現在為止他所知道的還只有一種女人——他的媽媽和姐姐。

  可是現在?他真不知道該怎麼想才好。他當時感到某種神妙,感到幾分憤怒的痛苦和失望,感到他第一次嘗到的這嚼蠟的味道,使他十分擔心將來的情況會全是這樣,擔心他將來和女人的關係會全都不過是這樣索然無味;在那個妓女的面前他稍稍感到有些羞怯,擔心自己無能而讓她看不起;他對她實在並不感興趣,可是對她又有些害怕。有一陣子他簡直嚇呆了,感到自己很有可能被她傳染上性病。而在這一切混亂的感情之中,常識卻伸過它穩重的手來扶住他,並對他說,既然你現在並沒有得病,這件事也就沒什麼大關係。他因而很快又恢復了平衡,的確這件事也真沒有太大的關係。

  但是這件事確曾使他非常吃驚,而且使他在內心深處對自己失去了信任,也加強了他不知能否控制住自己的恐懼。不過,幾天之後,一切又如常了,他仍是那樣滿不在乎,自得其樂地生活著;他的藍色的眼睛又變得和原來一樣的清晰、真摯,他的臉又變得那樣容光煥發,他也和過去一樣食欲旺盛了。

  或者至少外表上是如此。事實上他已經多少失去了一些他過去的那種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信心,而且他在講話的時候也比過去顧慮更多了。

  在這件事之後有一段時間,他比過去更安靜一些,喝酒的時候更知道節制一些,跟朋友們的交往也比較少了。第一次和那個女人肉體的接觸帶來的幻滅,一方面增強了他要找到一個能夠象徵他的一切無法述說的強有力的宗教衝動的婦女的願望,一方面也使他的行為更加檢點了。他還擔心失掉他十分害怕會失掉的東西,而且他究竟是否佔有它,他也不敢十分肯定了。那第一次的事件沒有關係,可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他認為最為嚴重,而且使他最害怕的是戀愛這件事情本身。

  他現在老為情欲所苦惱,他腦子裡老是想像著一些淫穢的場面。可是,現在他所以不再去找一個放蕩女人的真正原因,除他自己有些神經質的天性之外,主要是前次的經歷留給他的貧乏和無聊的記憶。一切毫無趣味,簡直只不過是一種純官能的活動,他實在無臉再去重複這樣一次冒險經歷。

  他進行了一次堅強的本能的努力,以維持他的天生的輕快性格不受到損害。只要生活得很平穩,他天性中就充滿了生活的樂趣和幽默,充滿了自足和無比歡快的感覺。可是現在他卻常常感到十分緊張,他的眼睛裡也出現了不安的神色,有時也輕輕皺起了眉頭。他那種歡快的幽默被一種低沉的沉默所代替,常常接連好幾天他都仿佛心神不定。

  他自己也沒法說清楚,他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在大多數時間中,他心裡都充滿了淡淡的憤怒和怨恨的感覺。可是他知道,他心裡是老在想著女人,或者某一個女人,這種思想日復一日地存在下去,使他感到非常憤怒。他簡直無法拋開這種思想,他自己感到十分可恥。他也曾遇到過一兩個對他表示甜情蜜意的姑娘,開始和他交往是希望他們的愛情能夠迅速地發展下去。可是當他和一個漂亮的姑娘在一塊兒的時候,他發現他根本不可能使他們的關係如他想像的那樣發展下去。那女孩子呆在他的身旁這一事實就使得那種發展成為不可能了。她的那種情景他沒法想像,他又沒法想像她實際光著身子時的情況。她是一個他喜歡的姑娘,可是他非常害怕,簡直不敢設想讓她脫光衣服時的神情。他知道在脫光衣服這個最後的問題上,他對她根本不存在,她對他也完全不存在。另外,他如果和一個放蕩的女人在一起,事情就會發展得很快,她會使他一刻也不得安寧,簡直不知道自己是該趕快從她身邊跑過,還是該出於火一樣的情欲的需要,馬上就把她弄上手。這時他會又一次想到他所受到的一次教訓:如果他和她胡來,所得到的只能是他無法不十分厭惡的空虛。他並不厭惡他自己或那女孩。他厭惡的是那種經歷在他心中留下的後果——他對它簡直是厭惡之極。

  後來,在他二十三歲的那年,他母親去世了。現在家裡就剩下他和埃菲在一起生活。母親的死對他又是一次意想不到的打擊。他完全不能理解是怎麼回事。他也知道這是他永遠也無法理解的。一個人有時候不得不忍受這種意料不到的突然飛來的打擊,這種打擊將會在一個人的身上留下傷痕,不論任何時候,一碰到它都還會感到疼痛。他開始對一切可能和他作對的情況感到恐懼。他曾經非常熱愛他的母親。

  母親死後,埃菲和他經常兇惡地爭吵。論說他們應該相依為命,可是他們倆卻都被一種離奇的毫無道理的緊張情緒所苦。他總是盡一切可能躲在外面不回家。他在科西澤的紅獅酒店,保留著一個歸他專用的角落,也是那裡爐火邊的常客。他這個大手大腳,常揚著腦袋的活潑漂亮的青年,大多數時間總是一言不發。儘管他總是很留心地聽著別人的談話,和任何他認識的人打招呼時也充滿了熱情,可是他很怕和生人見面。他和所有的女人都隨便開玩笑,她們都非常喜歡他。他隨時都非常注意地傾聽男人們的講話,而且對他們都非常尊敬。

  只要喝一點酒,就會使他很快滿臉通紅,並使他的那雙藍色的眼睛馬上透露出一種羞愧,甚至是惶惑的感覺。當他這樣喝得半醉回到家來的時候,他的姐姐總是非常怨恨他,免不了罵他幾句。他這時也會大發脾氣,憤怒得像一匹發瘋的公牛。

  後來,他還又來過那麼一次愛情的遊戲。有一次趕上降靈節,他和另外兩個年輕人騎著馬,跑到梅特羅克,然後從那裡又到貝克韋爾去作一次短途旅行。梅特羅克那時候剛剛變成一個著名的風景區,從曼徹斯特和斯塔福德郡的市鎮上都有人跑到這裡來參觀。在一家年輕男人們吃午飯的旅館裡,有兩個姑娘,他們幾個人很快就和她們交上了朋友。

  直接上來和湯姆·布蘭文打交道的,是一個漂亮的、什麼都不在乎的二十四歲的姑娘。因為帶她出來的那個男人把她丟在一邊了,她看見了布蘭文,也像所有的女人一樣馬上就非常喜歡他:喜歡他那熱情、慷慨的性格,和他那陰沉的、纖細的感情。她也看出,這個人你不把他拉到河邊,他是不會下水的。不管怎樣,那天下午她早已被挑動起來、十分狂浪,所以她是什麼都不怕了。這將是一個輕鬆愉快的插曲,也可以讓她出一口怨氣。

  她是一個漂亮的、胸脯飽滿的姑娘,黑色的頭髮,藍藍的眼睛,這姑娘隨時都會發出一陣輕快的大笑;太陽已把她曬得滿面通紅,她常喜歡以一種很自然而且很動人的姿態用手絹擦著她的大笑不已的臉。

  布蘭文不免感到意馬心猿了。他對她既敬且愛,感情激動,但又不知該如何是好:既非常害怕自己顯得過於孟浪,又唯恐別人認為自己太土,弄得丟人現眼;一方面耐不住強烈的情欲衝動,一方面出於對婦女的本能的關切,又使他盡力約束住自己,沒有主動去跟她進一步勾搭;他完全知道自己的這種態度是十分可笑的,這矛盾心情使他不禁滿臉通紅。但是她越是看到他拿不定主意,便越是無所顧忌,她懷著無比喜悅的心情,靜觀著看他如何下手。

  「你一定得什麼時候回去呢?」她問道。

  「我回去不回去沒有什麼關係。」他說。

  說到這裡他們的談話又終止了。

  布蘭文的兩個夥伴準備要走了。

  「跟我們一起走嗎,湯姆,」他們大聲叫著說,「或者你還是準備在這兒留下?」

  「啊,我跟你們一起走。」他回答說,勉勉強強站起身來,一種由無能和失望引起的憤怒的感覺傳遍了他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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