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 上頁 下頁


  可是同時,在感情方面,他又比大多數的孩子更為愛憎分明。有時他自己都不免給搞糊塗了。他的各種感官比他們更為發達,他的本能也顯得比他們更精細。他討厭他們笨手笨腳,簡直非常看不起他們。可是一遇上動腦子的事情,他就顯然不如人了。這時他就只能聽他們擺佈。他完全成了一個傻瓜。甚至別人對他講的最愚蠢的道理,他也沒有能力辯駁,因此他常常不得不被迫承認他絲毫也不相信的東西。既經承認之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對那些話相信還是不相信,他倒想著他是相信的。

  可是,任何人如果能通過感情讓他體會到一些東西,他就會對它喜愛非常。比方像教文學課的老師,帶著激動的感情,朗讀一段坦尼森的《尤利西斯》,或者雪萊的《西風頌》的時候,那激動的情緒卻能使他完全出神了。老師看到自己在這個孩子身上所產生的力量,也就會一直讀下去。這種經歷給湯姆·布蘭文帶來的感受是無法描述的,他幾乎感到害怕起來,那感情實在太深刻了。但當他自己幾乎是秘密的,十分靦腆地拿起書來看的時候,他剛一讀到「哦,狂野的西風,你秋之神的氣息」的時候,竟因為那是印出來的書面文字,就馬上使得他渾身起雞皮疙瘩,感到十分厭惡。這時他會覺得滿面通紅,一種憤怒和無能為力的強烈的感情幾乎讓他難以忍受。他把書扔在地上,一腳踩上去,然後就跑出去,到板球場上去了。他對書的痛恨簡直仿佛它們是他的敵人一般,他對書痛恨的程度比對任何人都有過之無不及。

  他沒有辦法憑意志控制住自己的注意力。他的頭腦沒有固定在任何一件事物上的習慣,他老感到沒有抓撓,也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開始。他感到在他身上沒有一件具體的東西,沒有一件他清楚地知道的東西,能夠讓他拿來進行學習。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始,所以一遇到要用心去理解一個什麼問題,或者用心去學習一點什麼的時候,他簡直是無能為力。

  他頗具有學數學的本能,可是如果有一個題目他不會做,他就會像白癡一樣不知怎麼辦好了。所以他感覺到在他身體下面沒有任何一塊堅實的可以立足的地方,他簡直是浮在半空中。最難辦的一件事是,一個問題如果沒有人給他一些提示,他就完全不能進行計算。如果他必須寫一篇談論軍隊的正式的文章,他總算也學會了重複說說他所知道的幾件事實:「你到十八歲就可以參軍,你必須身高超過五英尺八英寸。」可是他一直都深刻相信,這需要某種特殊技巧,而他的平庸早就讓誰都看不起了。這時他就會氣得滿臉通紅,一種羞恥感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劃掉已經寫下的幾句話,拼命希望能想出幾句真像作文的文句來;想不出來,他於是更感到無比憤怒和羞辱,他馬上扔下筆,寧可讓人給撕成碎片也不想再寫什麼作文了。

  他很快就習慣於學校裡的生活,那學校對他也習慣了,它把他看作是一個毫無希望的笨拙的學生,可是對他的慷慨和誠實的天性也表示尊敬。只有一位心地狹窄、專橫跋扈的教拉丁文的老師常常欺負他,弄得他的一雙藍色的眼睛裡隨時充滿了羞辱感和憤怒。曾經發生過一個可怕的情況:這孩子用一塊石板把那個老師的頭給打破了,可是在這件事之後一切照常進行。很少人同情那位老師,可是布蘭文卻很不願意再想到這件事,甚至在很久以後,在他已經成人的時候,一想起這件事他還感到非常難受。

  後來離開了學校,他感到很高興。這並不是因為他在那裡不痛快,在學校裡和其他一些年輕人在一起,他感到很愉快,至少他覺得他感到很愉快,因為那裡有沒完沒了的各種活動,時間過去得很快。可是他永遠不會忘掉,在這進行學習的地方,他始終處於一種不光彩的地位,他隨時都記得他在學習上的失敗和無能。可是,他的健康的身體和他的血性的性子卻不會讓他顯得十分狼狽。他的生命力太強了。然而他的心靈卻非常悲傷,簡直感到無可奈何。

  他曾經喜愛過一個熱情、聰明的簡直像害肺病似的瘦小的孩子。他們倆幾乎始終維持著大衛和約拿單(故事見《聖經·撒母耳記》下,第1章,第26節)之間的古典似的友情。在這種關係中,布蘭文擔任著隨時準備為大衛效勞的約拿單的角色。可是,他始終也不曾感到他自己和他的朋友處於平等的地位,因為那個孩子的頭腦遠遠超過了他,使他無比羞愧地被遠遠拋在後面了。所以一離開學校之後,這兩個孩子也就再不來往了。可是布蘭文卻始終記得他過去的這個朋友,把他看作是一種光彩,一種值得記憶的難忘的經歷。

  湯姆·布蘭文很高興又回到農莊上來了。在這裡,他又完全變成了自己的主人。「我天生長著兩條泥巴腿,還是讓我和這些田地打交道吧。」他對他的十分憤怒的母親說。他把他自己看得非常低下。可是當他在田莊上幹活的時候,他倒也感到很愉快;積極的勞動,重新又聞到泥土的氣息都使他感到十分愉快,他也很高興自己具有青春、活力和幽默,一種令人可笑的機智,很高興自己具有忘掉自己短處的意志,雖然有時不免對人大發脾氣,可是一般說來,他和任何人、任何事情關係都還處得很好。

  在他十七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從一個草垛上摔下來,受傷死去了。然後農莊上就是母親帶著一兒一女在一起生活,偶爾那個滿嘴罵罵咧咧、牢騷沒完,對世界上的一切都表示嫉妒的屠夫弗蘭克會回來呆一陣,他對世界上的一切都表示不滿,總感到全世界的人都對不起他。弗蘭克特別不喜歡年輕的湯姆,他一直說他是個沒出息的孩子;湯姆也同樣非常痛恨他,有時氣得滿臉通紅,藍色的眼睛露出呆重的凶光。埃菲總站在湯姆一邊反對弗蘭克。可是當艾爾弗雷德從諾丁漢回來的時候,儘管他老是耷拉著下巴頦兒,很少說話,對家裡的人誰都看不起,可是埃菲和媽媽卻都站在他一邊,而把湯姆拋開了。看到這位哥哥,就因為沒有住在家裡,現在是一個花邊設計員,幾乎成了一位上等人,家裡的婦女們就把他看成了英雄,這使他感到非常苦惱。可是,艾爾弗雷德實際已經變成了某種被解放的普羅米修斯,所以婦女們都很喜歡他。後來湯姆才對他的這個哥哥瞭解得更深刻一些了。

  湯姆原是家裡最小的一個兒子,在管理田莊的事務落在他的肩上以後,他當然也頗感到自己不同一般的地位。他才不過十八歲,可是他完全能夠把他父親所幹的一切事都包下來。當然,他母親仍是全家的中心。

  這年輕人漸漸變得非常輕快活潑,對整個生活無時不充滿了熱情。他勞動,騎馬,趕車上市場,有時也和幾個朋友喝個半醉,或者玩九柱球,在巡迴劇團演出的時候去看看戲。有一次,他在一個酒館裡喝醉了,有一個妓女引誘他,他就和她一塊兒上樓去了。那時他才不過十九歲。

  這件事過後他感到非常害怕。在農舍廚房裡的親近關係中,婦女處於最高的地位;在有關家務的問題上,在有關道德和行為的問題上,全家的男人都得聽從她們的意見。婦女是包括宗教、愛情和道德的未來生活的象徵,男人把他們自己的良心放在她們的手裡,他們對她們說,「請作為我的良心的守護者,作為在門口隨時守候著我出出進進的活動的天使。」女人們也一定不會辜負他們對她們的囑託。男人毫無保留地以她們為自己的生活依據,高興地或者憤怒地接受她們的讚揚或責駡,他們也可能反抗,或者大發雷霆,可是在任何時候從來也沒有真正脫離過她們的管轄。他們依靠她們來獲得自己的穩定;沒有她們,他們就會感到自己像風中的稻草,被風吹得東飄西蕩。她們是船錨,是安全的保障;她們也是上帝的制約的手,有時也讓人十分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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