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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他的眼睛遇上了那個女孩子毫無保留的幾乎是嘲笑的眼神,這種他從不習慣的情景使得他止不住渾身發起抖來。

  「你要不要去看看我的那匹母馬?」他對她說,充分表露出了他那被驚慌所擾亂的由衷的熱忱。

  「哦,我很願意看看。」她站起身來說。

  她於是跟在他的後面,看著他的削肩和他的帶綁腿的長靴,和他一起走了出去。另外那兩個年輕人從馬廄里拉出了自己的馬。

  「你會騎馬嗎?」布蘭文問她。

  「如果可以騎,我倒很願意試試——我從來也沒有騎過馬。」她說。

  「那麼來吧,今天你試試。」他說。

  於是他紅著臉把她舉到馬鞍上去。她不停地大笑著。

  「我會滑下來的:這不是供婦女騎坐的馬鞍。」她大聲說。

  「你好好抓緊了。」他說,然後就牽著馬走出了旅館大門。

  那女孩子非常不穩地騎在馬上,使勁抓住馬鞍。他用一隻手扶在她的腰邊,穩住她。他和她站得很近,他簡直仿佛摟著她似的抓住她,他在她身邊走著,簡直有些難以自持了。

  那馬沿著河邊走著。

  「你要不要把兩腿劈開坐正了?」他對她說。

  「我知道我得那樣坐。」她說。

  在當時,婦女的裙子都作興繃得緊緊的。她總算劈開腿坐在馬上了。她的行動還非常規矩,她非常注意把她的漂亮的大腿給蓋上。

  「這一段路好多了。」她說,低頭看著他。

  「啊,是的。」他說,看著她的眼神,他感覺渾身都酥軟了。「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興出那麼一種側鞍來,簡直把一個女人都扭成兩截兒了。」

  「那我們就先走了,你好像暫時不會離開這裡了?」布蘭文的朋友們在大路邊叫喊著。

  他馬上氣得滿臉通紅。

  「啊——別發急。」他大聲回答說。

  「你要在這兒呆多久呢?」他們問道。

  「我不會在這兒過聖誕節的。」他說。

  那女孩子亮開她的銀鈴般的嗓子大笑了。

  「那麼好——再見!」他的朋友們大聲說。

  於是他們就騎著馬走了,留下他滿臉通紅,儘量要跟那女孩子表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很快他就又回到旅館裡去,把他的馬交給旅館裡一個看馬的,然後他就和那個姑娘跑到樹林子裡去,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現在正在幹些什麼。他的心跳得很厲害,他想到這是一次無比光榮的冒險活動,被挑起的情欲簡直使他要發瘋了。

  事後他還一直感到說不出的喜悅。天哪,這可是還有點兒趣!那天下午他一直和那個女孩子呆在一起,當天夜裡也要住在那裡。可是她對他說,這是不可能的:和她一起來的那個男人,天黑以前就會回來,她一定得到他那裡去。他布蘭文,決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們倆之間有過什麼事情。

  她對他十分多情地一笑,這使得他既感到很滿意,也感到心情十分混亂。

  他簡直沒有辦法離開她,儘管他已經答應決不干涉那個女孩子的事,那天夜晚他仍然住在那家旅館裡。吃晚飯的時候,他看見了另外那個傢伙:一個個兒很小的中年人,長著鐵灰色的鬍子和一張像猴子一樣的奇怪的臉,可是看來十分有趣,而且就它本身來說,幾乎也可以說是很漂亮。布蘭文猜想他准是一個外國人。和他在一起的另外還有一個英國人,那個人總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他們四個人坐在一張桌子,兩個男人和兩個女人。布蘭文隨時注意觀察著他們的情況。

  他看到那個外國人如何以一種極有禮貌的鄙視的態度對待那兩個婦女,仿佛她們不過是兩個逗人愛的動物。布蘭文的那個姑娘擺出了一副貴夫人的神態,可是她說話的聲音實際已經透露了她的隱私。她極力希望再贏回她那個男人的感情。但是,當甜食被送上來的時候,那個小個兒的外國人從桌邊轉過頭來,冷靜地觀看著屋裡的情況,好像無事可幹的樣子。他那張冷淡的具有動物的機智的臉使布蘭文頗為驚異,一雙圓圓的棕色的眼睛,像猴子一樣的棕色的眼珠完全外露著,冷冷地向四面觀望。而他實際是一聲不響在觀察著另外那個人。後來他向布蘭文望過來,布蘭文對他轉過來的那張蒼老的臉,看著他又絲毫無意要和他相識的眼神,感到非常奇怪。那雙圓圓的覺察一切、但十分冷漠無情的眼睛上面的眉毛長得相當高,眉毛上是一些淡淡的皺紋,也完全像猴子一樣。這是一張蒼老的看不出年歲的臉。

  這個人怎麼看都像是一位紳士,一位貴族。布蘭文著迷似地呆望著他。那姑娘在她面前的臺布上用手來回往一塊兒推面包皮,她氣得滿臉通紅,看來很不自在。

  後來,當布蘭文一聲不響靜坐在大廳裡,心情非常激動、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那個小個兒的陌生人忽然甜蜜蜜地笑著,十分客氣地走過來,送給他一支香煙說:

  「你抽煙嗎?」

  布蘭文從來沒抽過煙,可是他卻把對方送給他的煙,用他粗大的手指來回揉搓著,臉皮直紅到頭髮根。接著,他用他那雙充滿熱情的藍色的眼睛,看著那位幾乎不怎麼說話的腫眼皮的外國人。這個人在他身邊坐下來,他們開始談話,主要談一些關於馬匹的問題。

  布蘭文對這個人的十分高雅的態度,沉靜寡言的性格,以及他的看不出年歲來的猴子般的自信都非常喜歡。他們談講馬匹,談講德比郡的情況和農業生產情況。這陌生人對這個年輕人越來越真正感興趣了,布蘭文感到非常激動。他能夠親自和這個樣子很奇怪、皮膚乾燥的中年人接觸,使他感到說不出的高興。他們愉快地談論著,不過那都毫無關係。重要的是他那高雅的神態,和他們之間的接觸。

  他們在一塊兒談了很久,有時對方聽不懂布蘭文講的一些成語,他止不住像個小姑娘似地羞得滿臉通紅。然後他們彼此告別,握了握手。那個外國人向他一鞠躬再次向他告別。

  「晚安,bon voyage。(法語,是一句告別的客氣話,意思是一路順風)

  接著他就上樓去了。

  布蘭文也上樓到他自己的房間裡去,他躺在床上,呆望著夏夜的星空,他的整個生命似乎已經捲入一個大旋渦之中。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顯然還存在一種和他所知道的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世界上還有些他不知道的東西,還有多少?他所接觸到的這些又是些什麼?在這種新的影響中他到底處於什麼地位?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什麼意思?在他所知道的一切或者他完全不知道的事物中,到底什麼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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