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公主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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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歲那年,外祖父去世了,給她留下大筆遺產,托給一些十分負責的人保管。她可以從這些人手裡得到這筆財產,但有個條件,就是她每年必須在美國居住六個月。 她對父親說:「他們為什麼要限定這些條件呢?我才不會每年去美國禁閉六個月哩。叫他們把錢給自己留著吧。」 「我的小公主,我們得明智點兒。我們已經夠窮了,又免不了受人家粗暴對待。人家對我無禮,我忍受不了,我恨人家這樣!我恨!」說著,他的眼睛冒火,「對我無禮的人,我要把他們殺掉。但我們是流亡在外,浪跡天涯的人,什麼能力也沒有,真要變得一文不名,就更無力量了。那樣我就活不成了。不行,我的公主,這錢我們要了。這一來,他們就不敢對我們無禮了。這錢我們要了,像穿衣服一樣,把我們保護起來,不受他們侵犯。」 這樣就開始了一個新時期。父女倆在大湖岸邊,在加利福尼亞或在美國西南部度夏。父親多少算得上詩人,女兒也多少算得上畫家。他吟詩弄句,歌詠湖水,或者紅杉樹,她則繪出一些美麗的圖畫。他是個身強體壯的人,愛好戶外活動,常帶著女兒外出,不是駕一條獨木舟,在湖上蕩槳,就是點一堆篝火,在野外過夜。弱小的公主膽子很大,跟著父親一起,騎馬走過崎嶇山道,直到疲乏不堪,簡直癱軟在小馬上。但她從不服輸。夜裡,父親給她裹上毯子,放在杉樹枝鋪成的床上。她躺在上面,仰望星空,一聲不吭,努力壓住一身的疲累。 鬥轉星移,時光流逝。她先是成了25歲的姑娘,後來又成了30歲的大姑娘。不過她一直是那個貞潔的,高雅的公主,守身如玉,像老太婆一樣冷漠,老成。於是有人對她說: 「你想沒想過,萬一父親不在了,你怎麼辦呢?」她冷靜,超然地望著說話人,回答說:「沒有。我從沒有想過。」 她在倫敦有一所漂亮的住所,在美國康涅狄格州也有座小房子。每一處都有一個忠實的女管家。如果願意,她可以兩邊輪著住。她還有一些有趣的文藝界朋友。除此之外,她還需要什麼呢? 年復一年,時光悄悄過去。可她像天仙一樣,仍然是老樣子,相貌沒有半點改變。33歲的年紀,看上去不過23歲。 但是她父親日漸衰老,人也變得愈發古怪。現在,他發癡發癲的時候,輪到她來做監護人了。最後三年,他是在康涅狄格州的房子裡度過的。親友們跟他沒什麼來往。他常常一陣陣狂躁暴戾,叫小公主十分難受。她極為厭惡暴烈行為,心裡痛苦萬分。她找了個能幹女人來給瘋瘋癲癲的老爹做看護。這女人小她幾歲,受過良好教育,沒有把老頭兒瘋癲的事對外張揚。佳明斯小姐對公主一片忠心,對那個相貌俊偉,彬彬有禮的白髮老頭懷有一種奇怪的愛憐。老頭子狂躁發作時,自己根本不知道。 公主38歲那年,父親舍她而去。她依然故我,還是那樣瘦小,活像一朵氣質高貴的花朵,只是沒有芳香而已。她一頭褐發,剪得短短的,蓬蓬松松地襯托著她那蘋果花一般的臉盤。她五官端秀,鼻子高挺,上半身像一個高貴的佛羅倫薩人。聲音與行止都很嫺靜,像一叢在蔭處開放的鮮花。藍眼睛裡,射出的是猶疑不定的目光,隨著歲月消逝,閱歷增長,又帶上了一點譏諷的神情。她這個公主,嘲弄般地望著外面沒有王子的世界。 父親死後,她大大松了一口氣。但同時,周圍的一切,仿佛幡然大變了。先前,她生活在溫室裡,生活在她父親癲狂的氛圍中,突然,溫室一夜間拆掉了。她落到了世俗冰冷而廣闊的室外。 怎麼辦呢?她似乎面對著一片空虛。不過,她還有佳明斯小姐。這位小姐與公主一起分享秘密,分擔她對父親的感情。其實,公主已感到,這幾年她對癲狂父親的感情,如今以一種古怪的方式,轉到夏洛蒂·佳明斯身上去了。她已成了盛接對死人感情的容器。而公主本人這個容器卻是空的。世界這個巨大倉庫中的一個空容器。 怎麼辦?她覺得,既然不能乾淨消失,像一瓶松了蓋子的酒精,揮發一空,就得做點事兒。從前她從未感覺到有這種義務。從不覺得自己該做什麼事兒。因為那是凡夫俗子操心的事兒。 現在,父親不在了,她發現自己淪落到了凡夫俗子的邊緣,也承擔了他們必須做點事情的義務。這真叫人覺得恥辱。她覺得自己變庸俗了。同時,她發覺自己看男人的眼光也變得銳利起來,那是關心終身大事的目光。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她對男人忽然產生了興趣,或者說被他們吸引了。不,她並不對男人特別感興趣,也不對他們特別入迷。可是終身大事畢竟有著不同一般的意義,多少使她有些動心。她認為婚姻——光從抽象的意義上講,是她該做的事情。這意味著她將有一個她所瞭解男人。但那男人似乎只是她思想上的產物,是個虛有之物,並不是個實體。 她父親是夏天過世的,就在她滿38歲生日那個月。料理完後事,該做的事情顯然是出門旅行,和佳明斯小姐一同出遊。這兩個女人雖然很親密,不過出於本能,總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因此相互間永遠是艾克特小姐和佳明斯小姐。佳明斯是費城人,出身於書香門第,很是明智謹慎,不過很少出門。她比公主只小四歲,卻總覺得比她小了許多,她對公主畢恭畢敬,一片熱忱,因為在她看來,公主是沒有年齡,沒有時間性的。每次打開公主的小櫃,看到那些精緻的小鞋,她總不由得心頭一陣激動,一種親切而崇敬的激動。 佳明斯小姐也是處女。不過棕色的眼睛裡常有一種疑惑的神情。她的皮膚白皙,相貌周正,可是眉目間卻總有一絲迷惘的神色。而公主則自有一種文藝復興時期的典雅氣派。佳明斯小姐聲音也低沉,說話像是耳語,這是在柯林·艾克特房間裡呆久了的必然後果。不過她的聲音有些喑啞。 公主本不想到歐洲去,更傾向於去西部。父親去世了,她更想去西部了。她想往西走,一直走下去,大概要沿著大英帝國這片疆土的邊界走到底,走到太平洋沿岸,在大群逐浪戲水的游泳者中結束旅程。 不,不到太平洋沿岸走。她會到那裡之前打住。西南部沒有那一帶俗氣。她打算到新墨西哥州去。 將近八月底,當大群度假的人返回東部時,她和佳明斯小姐來到了賽洛柯多牧場。牧場在一邊荒地上,畔著一條溪流,離大山腳下約有四英里,離印地安人居住的聖克利斯圖瓦村只有一英里。這牧場是接待富人的地方。公主和佳明斯小姐每天付30塊錢,租用蘋果樹叢掩映的一所小別墅,還有一個手藝不錯的廚師。不過,每天晚上,她和佳明斯總去大賓館裡吃飯,因為她還在想著自己的終身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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