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公主 | 上頁 下頁


  她是一個聰明可愛的小姑娘,生著一頭微帶黃褐色的金髮,一雙大眼睛湛藍湛藍,微微鼓突,帶著又坦誠又乖巧的眼神。她顯得十分老成,其實並不懂事,有時很有理智,有時又十分幼稚。

  這是做父親的過錯。

  「對於外面的人,他們的一言一行,我的小公主都不要理睬。」他再三告誡她,「他們做什麼,說什麼,其實自己都不清楚。他們只是說長道短,互相傷害,結果害人害己,到頭來大哭一場。我的小公主,千萬別理睬。那完全與你無關。每個人面上是一個樣,內心又是一個樣,變成了不顧一切的惡魔。把他們說的、做的、感覺到的全剝掉,像廚子剝洋蔥那樣,剝到裡面就是一個綠色的魔鬼。這個魔鬼從來是我行我素的。對於外面的事情,那些長短議論,夫妻恩愛兒女情義,還有種種煩惱,種種工作,全不在意。這個魔鬼就是男人女人的真正自我。它對任何人都不在意。它從不在意任何事物。不過,話說回來,那魔鬼裡,也有高尚一點的,卑鄙一點的。那女怪裡,也有可惡庸俗的,也有優秀傑出的。只不過沒有高貴的如仙女一般的女魔。只有你是個例外,我的小公主。你是昔日王族的最後一個子嗣,最後一個苗裔,我的公主。沒有其他的人了。你和我是碩果僅存的了。我一死,就剩下你一個人了。這就是你對世上芸芸眾生不要過於注意的緣故。因為他們的魔鬼全都粗鄙不堪,沒落下流。他們都不是王族。在我之後,只有你是王族。你要永遠記住。並且千萬不要忘記,這是個頭等秘密。你若告訴了別人,別人就會想法殺你,因為他們嫉妒你這位公主。這是我們的頭等秘密,親愛的。我是王子,你是公主,都屬￿最高貴古老的血統。我們各自謹守秘密吧。親愛的,你得對所有的人有禮貌,因為貴族王族必須如此。可是你不要忘了,你是唯一的公主。世上的人都比你卑下,比你粗俗。你待他們有禮,和和氣氣。不過記著你是公主,他們是平民。決不要去想到他們。仿佛他們與你平起平坐,是一個等級。他們才不是哩。你隨時會發現,他們根本沒有王族的氣派,這種氣派,只有你有……」公主年紀尚幼就被啟了蒙——第一課,絕對緘口不言,除父親外,不與任何人親近;第二課,要彬彬有禮,為人質樸,仁慈。所以她年紀雖小,個性卻早早定了型,和水晶一樣,純潔,清晰,不可滲透。「那孩子!」接待過她的女主人總這麼說她,「那麼高雅,那麼懂事,真是個大家閨秀,可憐的小姑娘!」

  她身材挺直,靈活矯健,但體格瘦小,走在身材魁梧,儀錶堂堂,有點瘋癲的父親身邊,像個發育不良的孩子。她的衣著十分樸素,不是藍色就是淺灰色,領子很小,滾著老式的米蘭針繡花邊,或者織工精細的亞麻布。一雙小手十分纖瘦,在鋼琴上彈出的聲音,細弱悠揚,像古琴的聲音。出門去外面,她喜歡披斗篷,而不喜歡穿大衣;頭上總是戴一頂18世紀式樣的小帽子。她的皮膚是那種潔淨的蘋果花的顏色。

  她那樣子就像是畫上繪出來的。但是直到臨死,誰都沒有真切地瞧過她幾眼。她父親始終把她框在那奇特的畫裡,不讓她走出來。

  外祖父母和穆黛姨媽來探望她兩次,一次在巴黎,一次在羅馬,兩次都被她迷惑了,覺得很不安,很氣惱。她那麼一個清純小女孩,那麼優雅,又那麼老成,那麼自信,又那麼馴順,內心裡卻是那麼冷漠,這些使她的美國親人大為不快。

  不過她確實迷住了外祖父。他看著她走了神。這個純潔無瑕的小姑娘,他打心底裡喜歡上了。過了好多個月,外祖母還常常看見他獨自坐著發愣,思念這個寶貝外孫女,渴望再見到她。直到臨終,他都熱切地希望再見她一眼,希望她到他們身邊,與外祖父母一起生活。

  「謝謝您,外公。您太好了。不過我和爸爸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您瞧,這麼多年,一直生活在單獨的天地裡。」

  父親讓她見見世面,也就是見識見識外面。還讓她讀書。

  她十幾歲時,讀了左拉和莫泊桑的作品,便用左拉和莫泊桑的目光看待巴黎。稍後,她又讀了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覺得惑然。其他作家的作品,她憑著敏銳的理解力,全讀得懂,如古意大利文的《十日談》,又如《尼伯龍根之歌》。說來奇怪,不可思議,她根本沒有激情,完全以一種冷漠的目光看待一切。她有點像弱智兒,不像正常人。

  這也使她產生莫名其妙的反感。她獨自一人時,常常遭到別人的粗暴對待,尤其是巴黎羅馬兩地的出租車伕和鐵路搬運工。他們似乎突然一下對她厭惡起來。他們從她的傲慢神態看出,他們最感興趣的東西,她卻大剌剌地無動於衷。她那麼自信,她那花信年華卻是那麼冷漠,單調。她可以望著一個健壯好色的羅馬出租車伕,好像他是一個可笑的怪物。她在左拉的作品裡知道了他的一切。她總是以好意照顧的神態吩咐他到什麼地方去,仿佛只有她這個孱弱的美人才是人,而他這個粗壯的傢伙只是半人半獸的怪物,只配在開滿荷花的爛泥塘裡打滾。那種居高臨下的神氣,常使車伕發怒,因為那地道的地中海人對自己的雄性之美非常自豪,而且他認為,陽剛之氣是唯一的美。於是他轉過一張可怕的臉,對她怒目而視,以蠻橫粗魯的方式恐嚇他。在他看來,她並無傲慢輕侮的資格,因為她是那樣弱小可憐。

  這樣的遭遇使她膽寒,使她知道不從外部得到支持不行。她的精神力量對這些下層人民不起作用。他們具有極大的肉體力量。她從他們的怒火裡看到了極大的憎惡。但她並未驚慌失措。她從從容容地付了錢,轉身走了。

  然而,這些時候終歸是危險的。她學會了防備這種時候。她是公主,是北方來的天仙,弄不明白粗蠻的人在憎惡她時,為什麼會發出那種火山爆發似的雄性的憤怒。對她父親,他們就沒有發過。她早就認為,他們憎恨她,是因為她母親是新英格蘭人。她不能按那羅馬蠻子的眼光把自己看成發育不良的人,看成裝模作樣,倨傲不群,不結果子的花。那羅馬出租車伕就是這樣認為的,他希望把這朵花碾落成泥。這朵花那毫無性感的嬌美,以及那淩架於人的氣派,使他一見之下大覺反感,頓時變得蠻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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