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
一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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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不能這樣。」他說著轉過身來,到酒館裡一醉方休。有時,酒能讓他感覺好受些,可有時酒也讓他感覺更痛苦。他沿路跑著,永遠坐立不安,東奔西顛,四處飄蕩。他決心要去工作,可是他剛塗了幾下,就又狠狠地扔下畫筆,站起身匆匆地逃到俱樂部去了,在那兒打牌、打彈子,或者去一個能和酒吧女招待鬼混的地方,在他看來,那些女招待只不過跟他手裡拿著的汲酒銅把手差不多。 他愈來愈顯得清瘦,下巴尖尖的。他從不敢從鏡子裡看自己的眼睛,也從不敢照鏡子。他想要擺脫自己,可又沒有什麼東西好支撐攀附。絕望中,他想起了米麗亞姆,也許,也許……? 星期天的晚上,他去了那個唯一神教派教堂,教徒們起立唱著第二支讚美詩時,保羅看見了站在他前面的米麗亞姆。她唱聖歌時,下唇聖光閃閃,她那副神情,仿佛徹悟塵世事理:人世沒有快樂,寄希望于天國,她似乎把她所有的安慰和生活都寄託于了來世。一股對她強烈而溫暖的感情不禁油然而生。她唱聖歌時全神貫注,仿佛一心嚮往著來世的神秘和慰藉。他把自己的希望寄託於她。他盼望著佈道趕快結束,那樣他就可以向她傾訴內心鬱積的千言萬語。 米麗亞姆擁在人群中從他面前一哄而過,他幾乎都觸摸著她了。她也不知道他就在那兒,他可以看見她黑色卷髮下那謙恭溫順的褐色的後頸。他要把自己交給她,她比他強大得多,他要依靠她。 她盲目地在教堂外面那些善男信女中轉悠著。她在人群中總是這麼神情恍惚,不得其所。他走上前去,按住她的胳膊,她吃了一驚,那雙棕色眼睛恐懼得大睜著,當看清楚是他時,臉上不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從她身邊稍稍退開了一點。 「我沒想到……」她囁嚅地說。 「我也沒想到。」他說。 他移開了眼神,他那突然燃起的希望火花又熄滅了。 「你在城裡幹什麼呢?」他問。 「我在表姐安妮的家裡。」 「噢,要呆很長時間嗎?」 「不,就住到明天。」 「你必須得直接回家嗎?」 她看了他一眼,又把臉隱到了帽檐的陰影裡。 「不,」她說,「不,沒有那個必要。」 他轉身走去,她伴他而行。他們穿行在那些善男信女中,聖瑪利亞教堂的風琴還在飄出悠揚的樂聲,黑鴉鴉的人群從亮著燈光的門口不斷地湧出來,紛紛走下臺階。那巨大的彩色窗戶在夜空中閃著光,教堂就像是一盞大燈籠。他們沿著石洞街走著,他租了輛車到特倫特橋去。 「你最好和我一起吃晚飯,」他說,「然後我送你回去。」 「好吧。」她答道,聲音沙啞而低沉。 在車上,他們沒說幾句話。特倫特河那黑沉沉的湧滿兩岸的河水在橋下舊泊地奔流著。克威克那面一片黑暗。他住在霍爾姆路,座落在荒涼的市郊,面臨著河對岸那片草地,草地靠近思寧頓修道院和克威克森林陡坡。潮水已退去了。靜靜的河水和黑暗就在他們左側,他們有些害怕,於是很快沿著屋舍院落的那一側匆匆向前走去。 晚飯擺好後,他把窗簾撩開,桌子上擺著一瓶鳶屋花和猩紅色的秋牡丹。她沖著花俯下身去,一邊用指頭撫摸著花,一邊問他說: 「美不美?」 「美。」他說,「你想喝點什麼——咖啡?」 「好的,我喜歡喝咖啡。」她說。 「稍等片刻。」 他進了廚房。 米麗亞姆脫下外衣,四周望瞭望。屋子陳設十分簡樸,幾乎沒有家具。牆上掛著她、克萊拉還有安妮的像片。她去看畫板想看看他最近在畫些什麼,上面只有幾根毫無意義的線條。她又去看他在讀什麼書,很顯然只在讀一本普通的小說。書架上有幾封安妮和亞瑟以及她不認識的人寫來的信。她非常仔細地察看著那些凡是他接觸過、或者跟他有一點點關係的東西。他們分開已經好久了,她要重新看看他,看看他的生活狀況,看看他在做些什麼。不過屋子裡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她瞭解到這些。這間屋子只能讓她感到難過,使一切顯得那麼艱苦和不舒適。 米麗亞姆正好奇地翻看他的速寫本,保羅端著咖啡進屋了。 「那裡沒什麼新畫,」他說,「也沒什麼特別有意思的東西。」 他放下茶盤,從她的肩頭往下看著。她慢慢地一頁頁地翻著,仔細地察看著。 當她停在一線速寫上時,「呣!」他說。「我都忘了,這張畫怎麼樣,不錯吧?」 「不錯,」她說:「但我不太懂。」 他從她手裡接過本子,一張張翻著看,不斷地發出一種又驚又喜的聲音。 「這裡面有些畫還是不錯的。」他說。 一很不錯。」她慎重地說。 保羅又感到了她對他的畫的欣賞。難道這是因為關心他嗎?為什麼總是當他把自己表現在畫裡時,她才流露出對他的欣賞? 他們坐下來開始吃晚飯。 「我想問一下,」他說,「聽說你好象自食其力了?」 「是的。」她低頭喝著咖啡。 「幹什麼工作?」 「我只是到布魯頓農學院去念三個月的書,將來也許會留在那兒當老師。」 「哦——我覺得這對你挺合適的!你總是想自立。」 「是的。」 「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我上個星期才知道的。」 「可是我一個月前就聽說了。」他說。 「是的,不過當時還沒有確定。」 「我早就應該想到的,」他說,「我原以為你會告訴我你的奮鬥情況。」 她吃東西時顯得拘謹而不自然,就好像她害怕公開地做他所熟悉的事情似的。 「我想你一定很高興吧。」他說。 「非常高興。」 「是的——這不管怎麼說是件好事啊。」 其實他心裡相當失望。 「我也覺得這事很了不起。」她用那種傲慢的語調忿忿不平地說。 他笑了兩聲。 「為什麼你對此不以為然?」她問。 「哦,我可沒對此不以為然。不過你以後就會明白的,自食其力只是人生的一部分罷了。」 「不,」她忍氣吞聲地說,「我可沒這樣認為。」 「我認為工作對一個男人來說。幾乎可以說是最重要的了,」他說,「雖然對我不是這樣。不過女人工作是她生活的一種調劑,只使出一部分精力,真正最有意義的一部分生活卻被掩蓋起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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