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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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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男人就能全心全意地工作了?」她問。 「是的,實際上是這樣。」 「女人只能使出不重要的那份精力工作?」 「是這樣的。」 她氣憤地睜大雙眼望著他。 「那麼,」她說,「如果真是這樣,那真是讓人感到恥辱。」 「是的,不過我也不是什麼都知道的。」他回答道。 飯後,他們靠近爐邊,保羅給米麗亞姆端來一把椅子,放在自己的對面,兩人坐下。她穿著一件深紅色的衣服,這與她的深色皮膚和舒展的容貌非常相稱,她那頭卷髮依然美麗而飄灑。不過,她的臉卻顯得老多了,那褐色的脖頸也瘦了少許,他覺得她比克萊拉還蒼老。時光飛逝,轉眼之間她的青春年華已不復存在,身上出現了一種呆板遲鈍的神態。她坐在那兒深思了一會,然後抬起眼望著他。 「你的一切怎麼樣?」她問。 「還可以吧。」他答道。 她看著他,等待著。 「不是吧?」她說,聲音很低。 她那雙褐色的手緊張地抓住自己的膝蓋,卻仍舊顯得不知所措,甚至有點歇斯底里。他看見這雙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接著他苦笑了。她又把手指放在兩唇之間。他那細長黝黑、備受痛苦的身子靜靜地躺在椅子裡。她突然從嘴邊拿開手,看著他。 「你跟克萊拉散了嗎?」 「散了。」 他的身子像是被拋棄的廢物一樣橫在椅子裡。 「你知道,」她說,「我想我們應該結婚。」 數月來,他第一次睜大眼睛,懷著敬意看著她。 「為什麼?」他說。 「瞧,」她說,「你是在自暴自棄!你會生病,你會死的,而我卻從來不知道——到那時就同我從來不認識你沒什麼兩樣。」 「那如果我們結婚呢?」他問。 「起碼,我可以阻止你自暴自棄,阻止你淪為一個像克萊拉那樣的女人的犧牲品。」 「犧牲品?」他笑著重複了一遍。 她默默地低下了頭。他躺在那兒,又感到一陣絕望襲來。 「我不太確信,」他慢吞吞地說,「結婚會帶來多大的好處。」 「我只是為你著想。」她答道。 「我知道你是為我著想,不過——你這麼愛我,你想把我放在你的口袋裡,那我可會憋死的。」 她低下頭,把手指噙在嘴裡,心頭湧起陣陣痛苦。 「那你打算怎麼辦?」她問。 我不知道——繼續這樣混下去吧,我想。也許不久我就要出國了。」 他語調中的那種絕望、孤注一擲的意味,使她不禁一下子跪倒在他身邊不遠處的爐邊地毯上。她就那麼蜷縮著身子,仿佛被什麼給壓垮了,抬不起頭來。他那雙手無力地擱在椅子的扶手上。她注意到了這雙手,覺得他躺在那兒仿佛在聽憑她的擺佈,如果她能站起來,拉住他,擁抱他說:「你是我的。」那麼他就會投入她的懷抱。可是她敢這麼做嗎?她可以輕易地犧牲自己,大膽地表明自己的心跡嗎?她注意到了他穿著深色衣服裡的削瘦的身子,似乎一息尚存,癱在她身邊的椅子裡。她不敢,她不敢伸出雙臂摟住他,把他拉過來,說:「這是我的,這身體是我的,給我吧。」然而她想這麼做,她那天性的本能被喚醒了。可她仍舊跑在那裡,不敢這麼做。她也害怕他不讓她這樣做,擔心這樣做太過分。他的身子就像垃圾似的,躺在那兒。她知道她應該把它拉過來,宣稱是自己的,宣稱擁有對它的一切權利。可是——她能這麼做嗎?面對著他,面對著他內心那股求知的強烈欲望,她完全束手無策。她微仰著臉,兩手顫抖。哀怨的眼神呀栗著,顯得困惑茫然,突然,她向他露出了懇求的神情,他的同情心不禁油然而生,他抓住她的雙手,把她拉到身邊,安慰著她。 「你想要我,想嫁給我嗎?」他低低地說。 哦,為什麼她不要他呢?她的心已經屬他。他為什麼不要屬他的東西呢?她已經對他苦苦相思了這麼久,他卻一直不要她。現在他又來折磨她,這未免有些太過分。她向後仰著頭,雙手捧著他的臉,望著他的眼睛。不,他冷酷無情,他要的是別的東西。她以全心全意的愛祈求他不要讓她自己做出選擇。她應付不了這事,也應付不了他,她也不知道究竟如何應付。可是這件事在煎熬著她,她覺得心快要碎了。 「你想這樣嗎?」她非常認真地問。 「不是非常想。」他痛苦地回答。 她把臉轉向一邊,然後莊重地站起身來,把他的頭摟在懷裡,溫柔地搖晃著。然而,她還是沒有得到他!所以她在撫慰著他,她把手指插在他的頭髮裡,這對她來說,是痛苦中帶著甜蜜的自我犧牲。對他來說呢,這則是充滿怨恨和痛苦的又一次失敗。他無法忍受——她溫暖的胸脯,像搖籃似的輕輕晃蕩著他,卻並不能分擔他的負擔和愁苦。他是多麼想依靠她而得到心靈的寧靜,可此刻這種偽裝出來的寧靜只能使他更加痛苦難耐。他把身子縮了回去。 「難道我們不結婚就什麼也幹不了嗎?」他問。 他痛苦地努著嘴唇。她把小巧的手指放在嘴裡。 「是的,」她說,像喪鐘低沉的聲音,「是的,我想是這樣的。」 兩人的關係只有這樣的結局了。她不能帶著他,把他從責任的重負下解脫出來。她只能對他做出自我犧牲——天天都心甘情願地自我犧牲。然而他卻並不需要她這樣。他渴望她抱住他,高興而不容抗拒地說:「別這麼煩躁不安,尋死覓活了,你是我的伴侶。」可是她沒有這種力量和勇氣。再說她要的真是一個伴侶嗎?她想要的也許是她心中的救世主吧? 保羅想如果離開她,等於自己欺騙了她的生命,可是他也清楚,如果留下來陪伴她,像一個絕望者一樣窒息內心的一切,那就等於放棄自己的生活。然而,他並不希望放棄自己的生活,把它獻給她。 米麗亞姆靜靜地坐在那裡。保羅點燃一根煙,煙霧嫋嫋而上。他在思念母親,忘記米麗亞姆的存在。突然,她看著他,內心又湧起陣陣痛苦的浪潮。看來,她的犧牲毫無價值。他冷漠地躺在那兒,對她漠不關心。突然,她又發現他缺乏信仰、浮躁易變。他會像個任性的孩子一樣毀了自己。很好,他應該那樣! 「我想我該走了。」她溫柔地說。 從她的聲調中,他聽出她有些蔑視他。他一聲不響地站起來。 「我送送你。」他答道。 她站在鏡子前用別針別上帽子。他竟然拒絕了她的犧牲,多麼痛苦啊,真是苦不堪言!以後的日子如死了一般,仿佛前途的明燈全熄滅了。她低頭看著花——桌上的花散發出一陣陣幽香,洋溢著春天氣息的鳶屋花和猩紅色的秋牡丹竟相鬥豔。這些花的確像他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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