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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第十五章 孤魂逍遙】

  克萊拉跟著她丈夫回到了雪菲爾德,從那以後,保羅就很少再見她。沃爾特·莫瑞爾也似乎就聽任自己湮沒在這痛苦之中,可他還要一如既往在痛苦中掙扎著活下去。連接父子倆人的紐帶,只是彼此想到一定不能讓對方陷入的確無法過下去的困境,再也沒有別的感情了。由於家裡再也沒有人守著,父子倆都無法忍受家裡的這種空曠寂寞,保羅索性搬到諾丁漢郡去住,莫瑞爾也住到貝斯伍德的一位朋友家去了。

  對於這個年輕人來說,仿佛一切都破碎崩潰了。他不能再畫畫。母親臨終那天他完成的那幅畫成了他最後的作品——他對那幅畫還比較欣賞。工作時也沒有克萊拉陪伴。回家後,他再也不願拿起畫筆了。似乎母親的死帶走了他的一切。

  於是,他老是在城裡四處瞎逛,跟他認識的人一起喝酒廝混。他厭倦了這種日子。他跟酒吧的女招待打情罵俏,無論碰見任何女人他都隨便調笑幾句,不過,他的眼神卻總是那麼憂鬱和焦慮,好像在尋求著什麼。

  一切都顯得與往日不同,一切都顯得虛無縹緲。人們似乎沒有理由在大街上行走。房屋似乎沒有理由在陽光下擠在一起,這些東西似乎沒有理由佔據空間,應該讓世界就這麼空著。朋友們跟他說話時,他聽見聲音,也能回答別人,可是他卻不明白為什麼說話時會發生那種嘈雜的聲音。

  只有當他獨自一個人的時候,或者在工廠拼命地幹活時,他才恢復了本性。也只有幹活時他才能真正地忘記一切,在那時,他仿佛沒有意識,頭腦裡空空如也。但工作也有幹完的時候,他很傷心,覺得萬事萬物都失去了它的本來面目。第一場雪飄飄揚揚地下著,在灰濛濛的天空中,他看見了那些小小的晶瑩的雪片飛舞。這在過去,雪花會引起他最生動強烈的激情,但現在它們已經失去任何作用了。雪花剛飄下來就融化了,只剩下原來的空間。夜晚,高大朗亮的電車一路開來,他也覺得很奇怪,這些電車為什麼老是這麼不厭其煩地開來開去呢?他問這些高大的電車:「為什麼不辭勞苦地往特倫特橋開去?」似乎它們並不應該像現在這樣存在。

  最起初的東西是夜裡的那一片漆黑。在他眼裡,黑暗是十全十美的,能夠讓人理解,也能讓人安寧平靜,他可以毫無憂慮的讓自己沉浸在黑暗中。忽然之間,他腳邊的一張紙隨風飄去,沿著人行道吹跑了。他一動不動地站著,身體筆直,兩個拳頭緊握著,心裡煎熬著痛苦。似乎又看見母親的病房,又看見母親,又看見母親的那雙眼睛。他曾經不知不覺地跟母親生活在一起,陪伴著她。這隨岡飄零的紙片提醒他她已經不復存在了。可是他曾經跟母親相依相守。他希望時光永駐,這樣他就可以又跟母親在一起了。

  日子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地過去了。可是在保羅看來,世界成了混沌一片,他簡直分不清今天和昨天,這星期和上星期,此處與彼地,什麼都分不清楚,什麼都認不出來了。他常常整小時地出神,記不清自己做了些什麼事。

  一天晚上,他回到住處時已經相當晚了。爐火奄奄一息,所有的人都睡了。他添了一點煤,朝桌子上看了一眼,決定不吃晚飯。於是,他就坐在扶手椅上,房裡一片寂靜。他什麼都不知道,只看見那淡淡的煙嫋嫋地向煙囪飄去。突然,兩隻耗子心涼膽顫地鑽了出來,吃著掉在地下的麵包屑。他仿佛隔著遙遠的距離看著這一切。教堂的鐘聲「當當」地響了兩下。遠遠傳來了貨車在鐵路上發出的刺耳的哐當哐當聲。起初,貨車也不遠,依然在它們原來的地方。不過,他到底身處何方呢?

  時間不停地逝去。兩隻小耗子膽大起來,竟猖狂地在他拖鞋邊躥來躥去。他紋絲不動地坐在那兒。他不想動,什麼也不想,這樣似乎過得輕鬆些,沒有百事煩心。然而,他的意識又在不停地機械地活動著,時不時地促使他冒出這樣的話。

  「我在幹什麼?」

  他在自我麻醉的恍惚狀態下,自問自答。

  「在自殺。」

  接著,一股模糊而有力的感覺立即告訴他,這樣不對,一會兒之後,突然又問道:

  「為什麼不對?」

  又沒有回答,但他胸膛裡卻有一股火熱的執著阻止他自尋絕路。

  街上傳來一輛沉重的雙輪馬車噹啷噹啷駛過的聲音,突然,電燈滅了,自動配電機的電表格嗒響了一聲,他沒有反應,就那麼坐著直愣愣地望著前方。那兩隻耗子急匆匆地逃走了。黑沉沉的屋裡只有爐火一閃一閃地發著紅光。

  接著,更加機械、更加清晰的內心的對白又開始了。

  「她死了。她一輩子掙扎著——全是為了什麼呢?」

  這就是他絕望地想隨她而去的原因。

  「你活著。」

  「她沒活著。」

  「她活著——就在你心裡。」

  突然,他對這個思想負擔感到厭倦。

  「你一定得為她而繼續活下去。」他內心說。

  不知什麼東西,總讓他覺得很彆扭,仿佛讓他無法振作起來。

  「你一定得把她的生活和她生前所做的一切繼承下來,繼續下去。」

  可他並不想這麼做,他想放棄這一切。

  「但你可以繼續畫畫,」他的意志說,「或者你可以有個後代,這兩者都是她所努力要做的。」

  「畫畫又不是生活。」

  「那就活下去吧。」

  「跟誰結婚呢?」這個讓他痛苦的問題又來了。

  「盡你最大的努力去找吧。」

  「米麗亞姆?」

  不過他對這些沒有信心。

  他突然站起身,上床去睡覺。走進臥室,他就關上房門,緊握拳頭站在那兒。

  「媽媽,我親愛的……」他開始說,似乎竭盡他心靈的全部力量。說著他又停下,不願說下去。他不願承認自己想去死,想去結果自己的生命;他不願承認自己被生活打敗了,也不願承認死亡打敗了他。他徑直走上去睡覺,很快他便酣然入夢,夢境中無憂無慮。

  好幾個禮拜就這樣飛逝過去。他依舊孤獨地生活著,內心猶豫不決,一會兒決意要去死,一會兒又想頑強地活。真正讓他痛苦的是他無處可去,無事可做,無話可說,自己不再是自己。有時他像瘋子一般在大街上狂奔;有時候他的確瘋了,仿佛看見了什麼東西時隱時現,折騰得他喘不過氣來。有時候,他剛要了一杯酒,正站在酒館裡的酒櫃前,突然,一切仿佛都向後退去,飄然離開了他,他遠遠地看見那酒吧女招待的臉,看見滔滔不絕地談論著什麼的酒徒,看見紅木酒櫃上自己的酒杯。仿佛有一層什麼東西橫隔在他與這些之間,可望而不可及,他也不想接近這些,也沒有心思再淺酌低飲。於是,他突然轉身出去。站在門檻上,看著那華燈初照的大街,他覺得這一切仿佛與他格格不入,似乎有什麼東西把他從整個世界隔離開來,大街上,路燈下,一切仍如既往的運行,可就是把他遠遠地隔開,使他望塵莫及。他覺得自己不能觸摸到路燈柱子,即使能得也還是觸摸不到。他能去哪裡?他無處可去,既不能再回酒館,也不能到前面什麼地方去。他喘不上氣來了。偌大的世界竟沒有他的安身立命之處。他內心的壓力越來越大,覺得自己要粉身碎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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