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一三〇


  他就是這樣想方設法忘掉她。就他個人來講,他從未想到過她。他否認自己內心的一切真情實感。保羅恨他的父親坐在那兒這樣表達他的哀思,他知道他在公共場合准保也這樣,因為莫瑞爾內心正進行著一場真正的悲劇。原來,他有時午睡醒後下樓來,面色蒼白,渾身直打哆嗦。

  「我夢見了你媽媽。」他輕聲說。

  「是嗎,爸爸?每次我夢見她,她總是和健壯時一樣。我常常夢到她。這樣似乎挺好,也挺自然,就像什麼都沒有改變一樣。」

  但是莫瑞爾卻害怕地蹲在爐火前。

  好幾個星期過去了,一切好像都在虛幻中,沒有多大痛苦。其實也沒有什麼,也許還有一點輕鬆,簡直像一個白夜。保羅焦躁地到處奔波。自從母親病重以來,他有好幾個月沒有與克萊拉作愛了,事實上她對他十分淡漠。道伍斯難得見到她幾面,但是兩人依舊沒有跨過橫在兩人中間的那段距離。這三人隨波逐流,聽天由命。

  道伍斯的身體在慢慢恢復。聖誕節時他在斯基格涅斯的療養院裡,身體差不多快復原了。保羅到海濱去了幾天,父親在雪菲爾德和安妮住在一起。道伍斯住院期滿,這天來到了保羅的寓所。兩個男人,雖然他們之間還各有所保留,但看起來卻像一對忠誠的朋友。道伍斯現在依賴莫瑞爾,他知道保羅和克萊拉實際上已經分手了。

  聖誕節後兩天,保羅要回到諾丁漢姆去。臨走前的那天晚上,他和道伍斯坐在爐火前抽煙。

  「你知道克萊拉明天要來嗎?」他說。

  另一位瞥了他一眼。

  「是的,你告訴過我了。」他回答。

  保羅喝盡了杯子裡剩下的威士忌。

  「我告訴房東太太你妻子要來了。」他說。

  「真的?」道伍斯說,顫抖著,但是他幾乎完全服從了保羅。他不太靈便地站起身來,伸手來拿保羅的酒杯。

  「讓我給你倒滿。」他說。

  保羅忙站起身:

  「你安靜地坐著吧。」他說。

  但是道伍斯繼續調著酒,儘管那只手不停地哆嗦著。

  「你覺得行了就告訴我。」

  「謝謝。」另一位回答,「可是沒有必要站起來啊。」

  「活動一下對我有好處,小夥子。」道伍斯回答。「現在我感到自己恢復健康了。」

  「你差不多康復了,你知道的呀。」

  「不,當然啦。」道伍斯說著沖他點點頭。

  「萊恩說他能在雪菲爾德給你找個工作。」

  道伍斯又瞅了他一眼,那雙黑眼睛似乎對另一位所說的一切事情都表示同意。也許有點兒受他控制了。

  「很滑稽,」保羅說,「又重新開始了,我感覺比你還要麻煩呢。」

  「怎麼回事,小夥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好像我在一個亂糟糟的洞裡,又黑又可怕,沒有任何出路。」

  「我知道——我理解這種處境,」道伍斯點點頭說,「不過你會發現一切都會好的。」

  他疼愛地說。

  「我也這樣想。」保羅說。

  道伍斯無助似的磕了磕煙斗。

  「你沒有像我那樣作踐自己吧。」他說。

  保羅看著那個男人的手腕,那只蒼白的握著煙斗杆的手正在磕著煙灰,好像他已經失去自信心。

  「你多人了?」保羅問。

  「三十九歲。」道伍斯瞥了他一眼回答。

  那雙棕色的眼睛裡面充滿了失敗的感覺,幾乎在懇求安全,求別人重新建造他這個人,給他以溫暖,讓他重新振作起來,這引起保羅深深的不安。

  「你正值好年華,」保羅說,「看上去不像是失去了多少生氣。」

  另一位的棕色雙眼突然發亮了。

  「元氣沒有傷,」他說,「還有精力。」

  保羅抬起了頭,哈哈大笑。

  「我們都還有很多精力足夠讓我們幹一番事業的。」他說。

  兩個男人的目光相遇了,他們交換了一下眼色,每個人都看出了對方眼神裡的那種迫切的熱情。他們又喝起了自己杯裡的威士忌。

  「不錯,千真萬確!」道伍斯氣喘吁吁地說。

  一陣沉默。

  「我不明白,」保羅說,「你為什麼不回到原來你離開的地方去呢?」

  「什麼……」道伍斯示意地說。

  「是的——重新組合起你原來的家庭。」

  道伍斯遮住臉,搖了搖頭。

  「行不通啊。」他說著抬起頭來,臉上帶著諷刺似的微笑。

  「為什麼?因為你不想要了嗎?」

  「也許是的。」

  他們沉默地抽著煙。道伍斯叼著煙斗時露出了他的牙齒。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要她了?」保羅問。

  道伍斯臉上現出嘲弄的神色,凝視著一幅畫。

  「我也不知道。」他說。

  煙霧嫋嫋騰起。

  「我相信她需要你。」保羅說。

  「是真的?」另一位回答,口氣輕柔而譏諷,有點不著邊際。

  「真的,她從來沒有真心和我好過——你總是在幕後作怪,這就是她不願意離婚的原因。」

  道伍斯繼續嘲弄似的凝視著壁爐架上的那幅畫。

  「女人們總是這樣對待我,」保羅說,「她們拼命想得到我,可是她們不想屬￿我。而她一直是屬￿你的,我知道。」

  男子漢的洋洋自得的氣概又回到了道伍斯身上,他的牙齒露得更明顯了。

  「也許我以前是個傻瓜吧。」他說。

  「是個大傻瓜。」保羅說。

  「但是,你那時比我這個大傻瓜更傻。」道伍斯說。

  口氣有點得意又有點惡意。

  「你這樣認為嗎?」保羅說。

  沉默了好長時間。

  「無論怎樣,明天我就要走了。」莫瑞爾說。

  「我明白了。」道伍斯回答道。

  於是他們不再說話了。互相殘殺的本性又回到了他們身上。他們儘量回避著對方。

  他們同住一個臥室,臨睡時,道伍斯有些奇怪,似乎在考慮著什麼。他穿著襯衣坐在床邊,看著自己的雙腿。

  「你難道不冷嗎?」莫瑞爾問道。

  「我在看這雙腿。」另一位回答。

  「腿怎麼啦?看上去很好嘛!」保羅在床上回答。

  「看上去很好,可是它們有些水腫。」

  「怎麼回事?」

  「過來看看。」

  保羅不情願地下了床走過去,只見那個男人相當漂亮的腿上長滿了亮晶晶的暗金色的汗毛。

  「看這兒,」道伍斯指著自己的腿肚子說,「看下面的水。」

  「哪兒?」保羅說。

  那個男人用手指尖按了按,腿上出現了好些小小的凹痕,慢慢地才複了原。

  「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保羅說。

  「你摸摸。」道伍斯說。

  保羅用手指摁了摁,果然又出現了些小小的凹痕。

  「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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