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一二九


  「護士,」保羅大叫,「她這樣要拖多久呀?」

  「不會了,莫瑞爾先生,」護士說,「沒幾天了。」

  一陣沉默。

  「多可怕呀!」護士哭泣著說,「誰能想到她這麼能挺?現在下樓去吧,莫瑞爾先生,先下樓去吧。」

  最後,大約十一點鐘,他下了樓坐在鄰居家裡。安妮也在樓下,護士和亞瑟在樓上。保羅手捧著頭坐著。突然,安妮奔過院子,發瘋似的大喊:

  「保羅——保羅——她去了!」

  一眨眼工夫,他就回到自己家跑上樓去。她蜷縮著身子躺著,靜靜地一動也不動,臉枕在手上,護士在擦她的嘴巴。他們全都退開了,他跪下,臉貼著她的臉,雙臂摟住她。

  「親愛的——親愛的——噢親愛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喃喃低語,「親愛的——噢,親愛的!」

  隨後他聽到護士在身後邊哭邊說:

  「她這樣更好,莫瑞爾先生,她這樣更好。」

  他從他母親溫暖的屍體上抬起頭來,徑直下了樓,開始擦靴子。有很多事要做,有信要寫等等諸如此類的事。醫生來了,瞥了他一眼,歎息了一聲。

  「唉——可憐的人兒啊!」他說完轉身走開。「好噯,六點鐘左右到診所裡來取死亡證明。」

  父親四點鐘左右下班回了家。他沉默地拖著步子走進屋裡坐下。米妮忙著給他準備晚餐。他疲憊地把黑黑的胳膊放在桌子上。飯菜有他喜歡吃的青蘿蔔。保羅不知道他是否已知道了這噩耗,好長時間沒有人說話。最後兒子說:

  「你注意到百葉窗放下了嗎?」

  莫瑞爾抬頭看了看。

  「沒有,」他說,「怎麼啦——她已經走了嗎?」

  「是的。」

  「什麼時候?」

  「中午十二點左右。」

  「噢!」

  礦工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後開始吃飯,就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他默默地吃著他的蘿蔔。吃完飯他洗了洗,上樓來換衣服。她的房門關閉著。

  「你看見她了嗎?」他下樓時,安妮問他。

  「沒有。」他說。

  一會兒工夫他出去了。安妮也走了。保羅找了殯儀館、牧師、醫生,還去了死亡登記處。

  要做的事很多,他回家時已快八點了。殯儀館的人很快就來量了做棺材所需的尺寸。房間裡除了她空無一人,保羅拿了一支蠟燭上了樓。

  原本暖暖和和了好久的房間,現在已經變得很冷。鮮花、瓶子、盤子、病房裡的全部雜亂東西都給收拾走了,一切都顯得那麼莊嚴肅穆。她躺在床上,床單從腳尖向上延伸,就像是一片潔白起伏的雪原。她的軀體在床單下高高隆起,一切是那麼寧靜,她躺著像一個熟睡的少女。他拿著蠟燭,向她彎下腰。她躺著,像一位熟睡中的少女夢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似的,嘴巴微微張開著,好像在思慮著所受的痛苦。但是她的臉很年輕,她的額潔白明淨,好像生活從未在上面留下痕跡似的。他又看了看她的眉毛和微微偏向一邊的迷人的小鼻子。她又變得年輕了,只是梳理得很雅致的頭髮兩側夾雜著銀髮,她兩條垂在肩旁的髮辮裡夾雜著銀髮和棕色的頭髮。她會醒過來,睜開眼睛的,她依然和他在一起。他彎下身子、熱烈地吻著她,然而嘴唇感到的卻是一片冰涼。他恐懼地咬了咬嘴唇,兩眼望著她,感到他不能、絕不能讓她離開。絕不!他把頭髮從她的鬢角捋開,那兒也是冰涼的。他看見她嘴唇緊閉,像是在納悶自己所受的痛苦,於是他蹲在地板上,悄聲對她說:

  「媽媽,媽媽!」

  殯儀館的人來的時候,他仍然和她在一起。來的年輕人是他以前的同學,他們恭恭敬敬地有條不紊地默默搬動她。他們沒有能看她一眼,他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護著。他和安妮拼命地守護著她,不允許任何人來看她,因此把鄰居都給得罪了。

  過了一會兒保羅出了門,在一個朋友家玩牌,直到半夜才回來。當他進屋時,父親從沙發上站起來,悲哀地說:

  「我認為你從此不再回來了,兒子。」

  「我沒有想到你會坐著等我。」保羅說。

  父親看起來很孤獨。莫瑞爾原本是個無所畏懼的人——什麼事都嚇不倒他。保羅猛然意識到他害怕去睡覺,害怕一個人在屋裡守著死者。他感到很難過。

  「我忘了只有你一個人在家,爸爸。」他說。

  「你想吃點東西嗎?」莫瑞爾問道。

  「不了。」

  「坐在這兒——我給你煮了點兒熱牛奶,喝下去吧,天可是夠冷的。」

  保羅喝了牛奶。

  過了一會兒,莫瑞爾上床睡覺去了。他匆匆地走過那緊閉著的房門,並讓自己的房門敞開著。很快兒子也上了樓。他像往常一樣進屋吻吻母親並說聲晚安,屋子裡又冷又黑,保羅真希望他們能繼續給她點著爐火。她依然做著年輕時的夢,她會感到冷的。

  「我親愛的!」他悄聲說,「我親愛的媽媽!」

  他沒有吻她,生怕她變得冰冷陌生。她睡得那麼甜美,他感到欣慰。他輕輕關上她的房門,沒有吵醒她,上床睡覺了。

  早晨,莫瑞爾聽見安妮在樓下,保羅在樓梯口對面的屋裡咳嗽,才鼓足了勇氣。他打開她的房門,走進黑洞洞的房間,黎明中他看到那隆起的白色身影。但是他不敢看她,又驚又伯的,他根本無法鎮定下來,因此他又一次走出房間,離開了她,此後再也沒看她一眼。他原本幾個月沒有看見過她了,因為他不敢去看。現在她看上去又像當年正值青春年華的妻子了。

  「你看到她了嗎?」早飯後安妮突然問他。

  「是的。」他說。

  「你不覺得她看上去很漂亮嗎?」

  「不錯。」

  一眨眼他就又出門去了。他似乎一直躲在一邊逃避責任Q

  為了喪事,保羅四處奔波。在諾丁漢姆遇到了克萊拉,他們在一家咖啡館裡一起喝了茶,此時他們又十分興奮了。看到他沒有把這件事當作傷心事,她感到如釋重負。

  不久,親戚們陸續前來參加葬禮,喪事變成了公眾事情,兒女們都忙於應酬,也顧不上考慮個人的事情。在一個狂風暴雨的天氣裡,他們安葬了她。濕漉漉的泥土閃著亮光,白花都被淋濕了。安妮抓著保羅的胳膊,向前探著身子,她看見墓穴下威廉的棺材露出了烏黑的一角。橡木棺材被穩穩地放下去了。她去了。大雨傾瀉在墓穴裡。身著喪服的送葬的人們撐著雨水閃亮的傘紛紛離去了。冰冷的雨水傾瀉著,墓地上空無一人。

  保羅回到家,忙著為客人端飲料。父親同莫瑞爾太太娘家的親戚,那些上等人坐在廚房裡,一邊哭著,一邊說她是個多好的媳婦,他又怎樣盡力為她做一切——一切事情。他拼命去為她奮鬥,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沒有什麼可以責備自己的。她走了,但是他為她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用白手絹擦著眼睛,他重複著自己為她盡了最大的努力,沒有什麼可責備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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