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一二八


  「唉,」母親說——「那你們試試吧。」

  他們翻開被子,保羅看見母親穿著絨布睡衣象個小姑娘似的蜷成一團。他們很快鋪好了半邊床,把她移過去,又鋪好另外半邊,把她的睡衣拉直。蓋住她那雙小巧的腳,最後替她蓋上被子。

  「睡吧,」保羅輕柔地撫摸著她說,「睡吧——現在你睡覺吧。」

  「好啊,」她說,「我沒有想到你們把床鋪得這麼好。」她幾乎是高興地加了一句。接著她蜷起身子,臉貼在手上,腦袋靠在肩膀上睡了。保羅把她那細長的灰髮辮子放在她的肩上,吻了吻她。

  「你一會兒就睡著了,親愛的。」他說。

  「是的。」她相信地回答,「晚安。」

  他們熄了燈,一切靜悄悄的。

  莫瑞爾已經上床睡覺。護士沒有來,安妮和保羅十一點左右上樓來看了看她。她看上去跟平時吃了藥一樣睡著了,嘴唇半啟。

  「我們要守夜嗎?」保羅說。

  「我還是像平時那樣躺在她身邊睡吧。」安妮說,「她可能會醒過來的。」

  「好吧,如果有什麼變化就叫我一聲。」

  「好的。」

  他們在臥室的爐火前徘徊,感覺夜黑沉沉地,外面又是雪的世界,世上好像只有他們兩人孤單地活著。最後,保羅走進隔壁房間睡覺去了。

  他幾乎馬上就睡著了,不過常常醒來,隨之又酣睡過去。突然,安妮的輕叫聲把他驚醒了:「保羅,保羅!」他看見姐姐穿著睡衣站在黑暗中,一條長長的辮子拖在背後。

  「怎麼啦?」他悄聲問,隨之坐了起來。

  「來看看她。」

  他悄悄地下了床,病房裡點著一盞煤油燈。母親把臉枕在手上躺在那兒,蜷縮著身子睡著覺。但是她的嘴巴張著,呼吸聲又響又嘶啞,像是在打鼾,呼吸間的間隔時間很大。

  「她要去了!」他悄聲說。

  「是的。」安妮說。

  「她像這樣有多久了?」

  「我剛醒來。」

  安妮的身體縮在睡衣裡,保羅用一條棕色的毛毯裹著身子。這裡剛淩晨三點,他把火撥旺,然後,兩人坐著等待著。她又吸了一口氣,聲響如打鼾——停了一會兒——然後才吐了出來。呼吸中間停了停,——停的時間很長。他們感到害怕了。隨之打鼾般的聲音又起了。保羅彎下腰湊近她看了看。

  「太嚇人了。」安妮低低地說。

  他點了點頭,他們又無助地坐了下來。又傳來打鼾般的大聲的喘息聲。他們的心在擔驚害怕。又呼了出來,氣又粗又長,呼吸聲很不規律,中間隔不好久,聲音響遍全屋。莫瑞爾在自己房間裡沉睡著。保羅和安妮蜷縮著身體,紋絲不動地坐著。那聲音又響了起來——屏氣的時間特別長,讓人難以忍受——之後又發出粗粗的呼氣聲。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了。保羅又彎下身子看了看她。

  「她會像這樣持續下去的。」他說。

  他們都沉默了。他望瞭望窗外,花園裡的積雪依稀可見。

  「你到我床上去睡吧,」他對安妮說,「我來守夜。」

  「不,」她說,「我陪你呆著。」

  「我倒情願你走開。」他說。

  最後安妮悄悄地走出房間,他獨自一人呆著。他用棕色的毛毯緊緊地裹著身子,蹲在母親面前看著她。她下面的一排牙床骨凹陷著,看上去很嚇人。他看著她,有時,他感覺這巨大的喘息聲永遠不會再響了,因為他實在不能忍受了——忍受不了這種等待。忽然那巨大的喘息聲又響了起來,嚇了他一跳。他輕手輕腳地添了火。一定不能驚醒她。時間一分一秒地消逝,黑夜慢慢在陣陣喘息聲中過去了。每當這聲音響起,他就感到自己的心在絞痛,最後他的感覺幾乎麻木了。

  父親起床了。保羅聽見老礦工一邊穿著襪子,一邊打著呵欠。然後莫瑞爾穿著襯衣和襪子進了屋。

  「噓!」保羅說。

  莫瑞爾站在那兒望瞭望,然後無助、恐懼地看了看兒子。

  「我是不是最好呆在家裡?」他輕聲說。

  「不用,上班去吧,她能熬到明天。」

  「我看恐怕不行。」

  「能行,上班去吧。」

  莫瑞爾恐懼地看了看他,乖巧地走出房間。保羅看見他的襪帶在腿邊晃蕩著。

  半個小時之後,保羅下樓。喝了杯茶,又上了樓。莫瑞爾穿著礦井上的工作服,又上來了。

  「我要去了。」他說。

  「去吧。」

  幾分鐘後,保羅聽見父親沉重的腳步聲踩著堅實的雪地走遠了。街上的礦工三三兩兩地邁著沉重的步子去上班,他們互相打著招呼。那恐怖的長長的喘息聲還在持續著——啼——啼——啼,過了好半天——才呵——呵——呵地呼了出來。遠處的雪地裡傳來了煉鐵廠的汽笛聲,汽笛一聲連一聲,一會兒嗚嗚地響,一會兒嗡嗡地叫,聲音有時又遠又輕,有時很近,其中還夾雜著煤礦和其他工廠的鼓風機的響聲。後來一切聲音都沉寂了。他添上火,粗重的喘息聲打破了沉寂——看上去她還是老樣子。

  他推開百葉窗,向外張望著。天依舊是漆黑一片,或許有一絲光亮,也許那是雪地泛光的緣故。他合上百葉窗,穿好衣服,他的身體一直抖著,他拿起放在漱洗臺上的那瓶白蘭地喝了好幾口。雪地漸漸地變藍。他聽見一輛輕便馬車鐺啷啷地沿街駛過來。是啊,已經七點鐘了,天色已經濛濛亮。他聽見有人在互相打招呼,一切都在蘇醒。陰暗的曙光死氣沉沉的、悄無聲音地籠罩了雪地。不錯,他能看見房屋了。他熄滅了煤氣燈,屋裡看上去依舊很黑,喘息聲依然不停,不過他已經聽慣。他看得見她了,她還是老樣子,他不知道給她蓋上厚被子是不是會使她的呼吸更困難些,以致那可怕的喘息能從此停止。他望了她一眼,那不是她——一點也不像她。如果給她蓋了毛毯、厚衣服的話……

  房門驀地被推開了,安妮走了進來,詢問地望著她。

  「她還是那個樣子。」他鎮定地說。

  他們悄悄地低語了一陣,隨後他就下樓去吃早餐。此刻是七點四十分。沒多大功夫安妮也下來了。

  「多嚇人!她看上去實在太可怕了!」她驚恐地悄悄說道。

  保羅點點頭。

  「她怎麼會變成這樣!」安妮說。

  「喝點茶吧!」他說。

  他們又走上樓來,一會兒鄰居們來了,害怕地問:

  「她怎麼樣了?」

  情形還是依舊。她躺在那兒,臉頰枕在手上,嘴巴張著,巨大恐怖的鼾聲時有時無。

  十點鐘,護士來了。她神情古怪、愁眉苦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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