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
一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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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臟有危險嗎?「保羅問。 「是的,你們必須對她多加注意。」 「很危險嗎?」 「不——哦——不,不!只是要當心。」 醫生走了。 保羅抱著母親下了樓。她像個孩子直直地躺在那兒,當他下樓梯時,她用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我真害怕這討厭的樓梯。」她說。 這話讓他也害怕起來了。下次他要讓倫納德來幹。他覺得自己幾乎無力去抱她了。 「醫生認為只是一個腫瘤。」安妮對母親大聲說,「他能把它取掉。」 「我早知道他能。」莫瑞爾太太揶揄地說。 保羅已經走出屋子時,她裝著沒有注意。他坐在廚房裡抽著煙。後來他想把衣服上的一點白灰撣去。仔細一看,卻是母親的一根灰色的頭髮,竟有這麼長!他把它拿起來,髮絲就朝煙囪飄起。他一鬆手,長長的灰發就飄飄悠悠地進了黑乎乎的煙囪。 第二天,在回去上班前,他來向母親吻別。這時天色還早,房間裡只有他們倆。 「你用不著擔心,孩子!」她說。 「沒有,媽媽。」 「別擔心,不然就太傻了,你要自己多保重。」 「知道了。」他答道,過了一會又說:「我下個星期六會再來的,要不要我把爸爸也帶來?」 「我想他還是願意來的。」她回答道,「不管怎麼樣,只要他願意來,你就讓他來吧。」 他又吻了吻她,溫柔地把她兩鬢的髮絲向後捋去,仿佛是他的情人。 「你要遲到了吧?「她喃喃地說。 「我馬上就走。」他輕輕回答道。 他又坐了幾分鐘,把斑白的頭髮從她的鬢角捋開。 「你的病不會再惡化吧,媽媽?」 「不會的,孩子。」 「真的嗎?」 「真的,我保證,病情不會更厲害。」 他吻了吻她,擁抱了她一會兒才走了。在這陽光明媚的早晨,他一路哭著向火車站跑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他能想像得出她想他時那雙藍眼睛一定睜得又大又圓。 下午,保羅和克萊拉一起去散步。他們坐在一片片開滿藍鈴花的小樹林裡。他握著她的手。 「你看著吧;」他對克萊拉說,「她不會康復了。」 「呃,你怎麼知道!」克萊拉回答道。 「我知道。」他說。 她情不自禁地把他摟進懷裡。 「想法忘了這件事吧,親愛的,」她說,「努力忘掉它。」 「我會忘掉的。」他回答道。 她那溫暖的胸脯就在跟前等待著他,她撫摸著他的頭髮,讓他覺得舒服,他不由得伸出胳膊摟住她。但他還是忘不了母親的事。他只是嘴上跟克萊拉隨便聊著什麼。情況總是這樣。她一感到他的痛苦又湧上他的心頭,忍不住大聲沖他喊道: 「別想了,保羅!別想了,親愛的!」 她把他緊緊貼在胸前,當他是孩子似的又哄又搖安慰著他。於是為了她,他暫且把煩惱拋到了一邊,但等到只剩下他孤身一人時,煩惱又重新回來了。幹活時,他一直在無意識地哭泣,儘管他的頭腦和雙手都在不停地忙著,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哭。這是他的血在哭泣。不管是跟克萊拉在一起還是跟白馬酒家的那一夥男人在一起,他依然是那麼孤獨,只有他自己和心頭的重負存在著。有時他也看會兒書。他不得不讓腦子也忙碌起來。而且克萊拉也多少能佔據他的一部分心思。 星期六那天,沃爾特·莫瑞爾到雪菲爾德來了。他形只影單,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保羅奔上樓梯。 「爸爸來了。」他說著,吻了吻母親。 「他來了?」她有些疲倦地說。 老礦工怯怯地走進了臥室。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親愛的?」說著,他走上前去,膽怯地吻了她一下。 「哦,還可以。」她回答道。 「我看得出。」他說道。他站在床邊低頭看著她,然後用手帕擦起了眼淚。他就這麼看著她,無依無靠的,像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你過得挺好吧?」他妻子有氣無力地問,好像跟他說話要費很大的勁似的。 「是的。」他答道,「不過你也知道,安妮做事總是磨磨蹭蹭的。」 「她能按時地把飯菜給你做好吧?」莫瑞爾太太問。 「唉,有時候我還得對她大吼幾句才行。」他說。 「是的,要是她沒有做好,你是得吆喝幾句才行。否則她總是把事情拖到最後關頭才去做。」 她吩咐他幾句,他坐在那兒看著她,仿佛她是一個陌生人。在這個「陌生人」的面前,他又尷尬又自卑,而且手足無措,只想逃走。他想逃走,迫不及待地想逃離這種令人難堪的局面。可他又不得不留下,為的是給別人一個好點的印象。這種複雜的心情使他目前的境遇更加尷尬。他愁眉苦臉的,拳頭緊捏著放在膝頭上。他覺得眼前的這一幕實在太尷尬了。 莫瑞爾太太在雪菲爾德住了兩個月,她的病情沒有多大變化。如果要說有什麼變化的話,那就是到最後,病情更加惡化了。她想回家,因為安妮也要照料自己的孩子。她病情太嚴重——坐不了火車,因此他們從諾丁漢弄來了一輛汽車。在明媚的陽光下,她們坐著車回家。這時,正是八月,秋高氣爽,風和日麗。在蔚藍的天空下,他們都看得出她已經不行了,然而她卻顯得比過去幾個星期都興奮。一路上大家又說又笑。 「安妮,」她叫道,「我看到有條國腳蛇從那塊岩石上竄了過去。」 她的眼睛還是那麼敏銳,她還是那麼充滿活力。 莫瑞爾知道她要回來,打開了大門正等著。大家都殷切地等待著她,幾乎半條街的人都出動了。他們聽見了汽車聲,莫瑞爾太太面帶笑容,回到了故里。 「看,他們都出來看我了!」她說,「不過,我想換了我也會這樣的。你好嗎,馬修斯太太?你好嗎,哈裡遜太太?」 她們誰也沒聽見她說的話,不過她們看見她在微笑和點頭。大家都說他們也看到了她臉上的死氣。這可以算是這條街上的一件大事了。 莫瑞爾想要把她抱進屋裡,可是他太老了,亞瑟象抱孩子一般毫不費力地抱起了她。他們把她放在爐邊一張低陷的大椅子裡,那裡原來放著她的搖椅。她讓他們拿掉裹在身上的東西,坐下來喝了一杯白蘭地,然後環顧著房間。 「安妮,別以為我不喜歡你家。」她說:,「不過,還是回到自己的家裡好。」 莫瑞爾沙啞著嗓子附和說: 「說得對,親愛的,是這樣的。」 那個挺有意思的小侍女米妮說: 「你回來了我們真高興。」 她隔窗望去,只見園子裡開滿了可愛的金黃色的向日葵。 「那是我的向日葵啊!」她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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