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他只是跪在床邊,把臉埋在床單上,一邊哭著一邊說:

  「媽媽——媽媽——媽媽!」

  她伸出她那枯瘦的手慢慢地撫摸著他的頭髮。

  「別哭,」她說,「別哭——沒事兒。」

  但他卻感到自己的血都溶成了淚水,他痛苦而恐懼地哭著。

  「別——別再哭了。」他母親有些顫抖地說。

  她慢慢地撫摸著他的頭,他似乎沒了知覺,只是哭著。淚水刺痛了他身上的每根神經纖維。突然間,他停止了哭泣,但仍然不敢從床單上抬起臉來。

  「你來晚了。去哪兒了?」母親問。

  「火車晚點了。」他把臉依然埋在床單裡。

  「哦,那個討厭的中央車站!牛頓來了嗎?」

  「來了。」

  「我想你一定餓了。他們正等著你吃晚飯呢。」

  他猛地抬起頭來看著她。

  「是什麼病,媽媽?」他狠下心來問。

  她有意移開了目光說:

  「沒什麼,孩子,只不過是一塊小小的腫瘤罷了。別擔心,它在這兒——這腫塊有——好長時間了。」

  淚水又湧了上來。他的頭腦很清楚,也很冷靜,可是他的身體卻在不停地哭。

  「在哪兒?」他問。

  她把手放在肋部。

  「在這兒。不過,你知道,他們可以除去腫瘤。」

  他站在那裡,像個孩子似的茫然無助。他想,病情也許真正的像母親說的那樣。是的,他安慰自己,病情的確不嚴重。可是他全身心都完全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坐在床邊上,握住了她的手。上面戴著那只唯一的戒指——她的結婚戒指。

  「你什麼時候感覺不舒服的?」他問。

  「昨天開始的。」她聽話地答道。

  「疼嗎?」

  「疼,可在家時時常疼得比這還厲害。我覺得安塞爾大夫有些大驚小怪。」

  「你不應該自己一個人出門。」他說道。不過與其說這話是對她說的,倒不如說是對他自己說的。

  「好像出門和生病有什麼聯繫似的!」她急忙回答了一聲。

  他們沉默了片刻。

  「你快去吃飯吧,」她說,「你一定餓了。」

  「你吃了嗎?」

  「吃了,我吃了一條鮮美的蝶,安妮對我很好。」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然後他下樓去了,臉色蒼白,神情緊張。牛頓坐在那兒,充滿同情和愁苦。

  飯後,他去洗碗間幫安妮洗涮。小侍女出去幹活了。

  「真是腫瘤嗎?」他問。

  安妮又開始哭了起來。

  「她昨天疼得那樣——我從沒見過誰受過這樣的罪!」她哭著說,「倫納德發瘋似的跑去請安塞爾大夫。她躺在床上時對我說:『安妮,來看看我肋部的這個腫塊,我不知道這是怎樣回事?』我一看,覺得自己都要暈過去了。保羅,千真萬確,那是個有我兩個拳頭大的腫塊。我說:『老天哪,媽媽,這是什麼時候長出來的?』她說:『哦,孩子,已經長出來好久了。』我覺得我真該死,保羅,我真的該死。原來在家裡時她已經痛了好幾個月了,卻沒有人照料過她。」

  淚水湧上了他的眼睛,可突然又乾涸了。

  「她常去諾丁漢姆的醫生那兒看病——卻從來沒告訴過我。」保羅說道。

  「要是我在家,」安妮說,「我會早就發現的。」

  他覺得自己好像是行走在虛無縹緲中。下午,他去找了那個醫生,一個精明可愛的人。

  「她得的到底是什麼病呢?」他問。

  醫生看了看這個年輕人,把兩手叉在一起。

  「可能是肋膜裡長著一個大腫瘤,」他慢慢地說,「這個我們可能有辦法治好。」

  「你們不能做手術嗎?」保羅問。

  「那個部位不能做手術。」醫生答道。

  「你肯定嗎?」

  「當然。」

  保羅沉思了片刻。

  「你肯定那是腫瘤嗎?」他問,「為什麼諾丁漢姆的詹姆遜醫生從來沒有發現它呢?她在他那兒已經就診幾個星期了。他診斷她是心臟不好,消化不良。」

  「莫瑞爾太太從來沒有向詹姆遜醫生提起過這個腫塊。」大夫說。

  「你確知那是一個腫瘤嗎?」

  「不,我不敢肯定。」

  「那還可能是什麼呢?你問了我姐姐,家裡是否有人得過癌症。會是癌嗎?」

  「我不知道。」

  「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要跟詹姆遜醫生會診一下。」

  「好吧。」

  「你必須安排一下。他從諾丁漢姆來這兒的出診費至少得十個基尼。」

  「你希望他什麼時候來?」

  「今天晚上我會看你們,那時我們再商量吧。」

  保羅咬著嘴唇走了。

  醫生沖他笑了笑。

  「哦——去雪菲爾德!」他說著,指尖合攏在一起,笑眯眯說,「八個基尼,怎麼樣?」

  「謝謝你!」保羅紅著臉,站起身說,「你明天來嗎?」

  「明天——星期天?是的。你能告訴我下午火車的發車時間嗎?」

  「四點十五分中央車站有一趟車。」

  「到你們家怎麼走?要我走著去嗎?」醫生微笑著問。

  「有電車,」保羅說,「去西園的。」

  醫生在本子上記了下來。

  「謝謝你!」醫生說著跟保羅握握手。

  接著,保羅回家去看了看父親,現在米妮照顧著他。沃爾特·莫瑞爾現在頭髮已經白了很多。到家時,保羅看見他正在園子裡挖土。他已經給父親寫了一封信。父子倆握了握手。

  「嗨,孩子!你回來了?」父親說。

  「是的,」兒子回答,「不過今天晚上我就得回去。」

  「是嗎,天哪!」莫瑞爾叫道,「你吃過飯沒有?」

  「沒有呢。」

  「你總是這樣,」莫瑞爾說,「快來吧。」

  父親有些害怕兒子提及妻子。父子兩人進了屋,保羅一聲不吭地吃著飯。父親雙手全是泥巴,袖子卷著,坐在他對面的一張扶手椅子裡,望著他。

  「喂,她咋樣了?」終於,莫瑞爾小聲問道。

  「可以坐起來,也能被抱著下樓喝茶了。」保羅說。

  「真是上帝保佑啊!」莫瑞爾叫道,「我希望我們不久就能接她回來。諾丁漢姆的那個醫生說了些什麼?」

  「他明天要去給她做檢查。」

  「啊呀,他真的要去嗎!「那恐怕得用一大筆錢吧!」

  「八個基尼!」

  「八個基尼!」莫瑞爾幾乎喘不過氣來,「哦,咱們得想法弄錢去。」

  「我能付得起。」保羅說。

  父子倆沉默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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