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道伍斯像一隻野獸似的疼得直哼哼著,踢著趴在地上的對手。突然,不遠處傳來了淒厲的火車汽笛聲。他吃驚地回過頭去,疑惑地張望著。是什麼來了嗎?他看見火車的燈光從眼前閃過,覺得好像有人在走近。於是他急匆匆地穿過田野向諾丁漢姆方向逃去。他邊跑邊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腳上某個地方,剛才隔著靴子曾踢中那小子的某根骨頭。這一腳踢出的那可怕的聲音似乎還在他腦畔迴響,為了逃避這可怕的迴響,他匆匆地逃離開了這個地方。

  保羅逐漸蘇醒過來了。他明白自己在哪兒,也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就是不想動彈。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小小的雪花飄落在他臉上搔得癢癢的。就這麼一動不動地躺著該有多舒服啊。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雪花不斷地喚醒了本不想醒來的他。他終於想爬起來了。

  「我可不能就這樣躺在這兒,」他說,「這是愚蠢的。」

  但他還是一動不動地躺著。

  「我說過我要爬起來,」他重複了一遍,「為什麼還不動彈?」

  不過還是過了好半天,他才強打起精神來動了一下,然後慢慢爬了起來。由於疼痛,他覺得頭暈眼花,心裡噁心得直想嘔吐,不過頭腦還很清醒。黑暗中,他蹣跚地找到了自己的衣服,然後穿上,把鈕扣一直扣到了耳朵根上。然後又摸了半天,才找到帽子。他不知道臉上是否還在流血,就這樣,他盲目地走著。每走一步都痛得讓他想嘔吐。他來到水池邊洗了洗手和臉。冰冷的水刺激著皮膚,不過有助於他恢復神志。他爬過小山去搭乘電車。他要回到母親身邊——他必須回到母親身邊——這是他此時此刻唯一的本能的意志。他儘量掩住臉,痛苦不堪地掙扎著向前走去。他走著走著,地面仿佛在不斷地傾斜。他覺得自己像飄在虛無縹緲中,直想嘔吐。就這樣,他終於走回了家,這一路就好像是一場惡夢。

  家裡人全都睡了。他照了照鏡子,只見臉色蒼白,佈滿血痕,像一張死人的臉。他洗了把臉,就上床睡了,這一夜是在半夢半醒中度過的。早晨,他醒來時,發現母親正望著自己。她那雙藍眼睛——正是他想看到的。她就在這兒,他又有她照看了。

  「不太厲害,媽媽,」他說,「這是巴克斯特·道伍斯打的。」

  」告訴我傷著哪兒了。」她平靜地說。

  「我不知道———可能是肩膀傷了。媽媽,就說是騎自行車摔的。」

  他的胳膊無法動彈。一會兒,小侍女米妮端著茶上了樓。

  「你媽媽差點兒把我的魂兒都嚇掉了——她剛暈過去了。」她說。

  他聽後感到十分難過。母親在照料著他。他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她。

  「好了,現在一切都交給我來辦吧。」她平靜地說。

  「好的,媽媽。」

  她把被子給他蓋好。

  「別再想這些事了,」她說——「趕緊睡吧,醫生要到十一點才來。」

  他的一邊肩膀脫臼了。第二天,他又犯了急性支氣管炎。母親的臉色像死人似的蒼白,人也顯得消瘦。她總是坐在那兒,瞅一會兒他,再望一會天空。母子間對有些事諱莫如深,誰也不敢先提起。克萊拉來看望他。後來他對母親說:

  「她讓我厭煩,媽媽。」

  「是啊!我希望她別來。」莫瑞爾太太答道。

  又過了一天,米麗亞姆來了,可對他來說,她幾乎像個陌生人。

  「你知道,媽媽,我根本不把她們當作一回事。」他說。

  「孩子,我擔心你不是這樣。」她憂傷地說。

  消息散開了,人人都知道保羅騎自行車出了事。雖然沒多久,他又能去上班了,不過他常常感到噁心和煩惱。他到克萊拉那兒,但仿佛什麼也沒看見似的。對她視而不見。他無法工作。他和母親似乎儘量躲避著對方,因為母子間有一種誰也不能容忍的秘密。他沒意識這點,只覺得自己的生活好像失去了平衡,仿佛就要徹底垮了。克萊拉不知道他是怎麼回事。她覺察到他似乎對她毫不注意,仿佛她不存在似的,即使他去找她,他好象也對她視而不見,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態。她感覺到自己似乎在拼命地抓緊他,然而他卻身在別處。這折磨得她好苦,所以她也開始折磨他,有一段時間,她曾一個月不和他親近。保羅非常恨她,可卻又身不由己地想去找她。他所有時間都和男人們在一起,一起去喬治酒家或白馬酒家。他母親病了,神情冷漠憂鬱,沉默寡言。他擔心會發生什麼事,不敢看她。她的雙眼似乎更陰暗了,臉色越來越蒼白,可她仍然苦撐著操持家務。

  降靈節時,他說他要和朋友牛頓一起到黑潭市玩四天。牛頓身材高大,整天樂呵呵,愛吵吵鬧鬧。保羅勸說母親應該去雪菲爾德的安妮那兒住上一個星期。換個環境說不定會對她有點好處。莫瑞爾太太找諾丁漢姆的一個婦科大夫就診,醫生說她心臟不好,消化不良。雖然她心裡不太願意去雪菲爾德,但她還是同意了,現在不論兒子讓他幹什麼,她都會百依百順。保羅說他第五天時去看她,在雪菲爾德,直要住到節日結束。大家都同意了。

  兩個年輕人興沖沖地動身去了黑潭市。保羅吻別莫瑞爾太太時,她相當精神。到了火車站,他立刻把一切都忘了。四天過得很清淨——無憂無慮。兩個年輕人在一起過得相當快樂。保羅像換了個人似的,那歲月的痕跡已從他身上消失殆盡——克萊拉也好,米麗亞姆也好,還是母親也好,都不再讓他心煩了。他給她們三人都寫了信,而且給母親寫了幾封很長的信,信寫得生動有趣,母親看了不禁大笑。年輕人一般都會在黑潭市過得很愉快,他也一樣,過得非常痛快。不過,他心頭總是縈繞著母親的陰影。

  想到要去雪菲爾德和母親一起住一陣子,保羅感到激動而快樂。牛頓打算陪他們母子倆一起過一天。他們乘的火車晚點了。兩個年輕人叼著煙斗嘻嘻哈哈地笑鬧著,揮舞著提包上了電車。保羅給母親買了一條真正的花邊領子。他想看看她帶上這個領子的模樣,這樣他就可以逗逗她了。

  安妮住在一幢漂亮的房子裡,還雇了一個小侍女,保羅興沖沖地跨上臺階,他原以為母親會在門廳裡笑盈盈地等著他,哪知卻是安妮來開的門。她似乎對他有些冷淡。他沮喪地站在門口。安妮讓他吻了一下她的臉。

  「是的,她不大舒服。別打擾她。」

  「她在床上嗎?」

  「是的。」

  此時,他心裡湧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陽光一下子全消失了,只留下一片陰影。他扔下包,跑上樓,遲疑了一下。他推開了門。母親正坐在床上,身上穿著一件玫瑰色的舊晨衣,她看著他,仿佛有點自慚形穢,臉上帶著謙卑的乞求的神情。保羅看見母親臉灰白如死。

  「媽媽!」他叫道。

  「我以為你永遠不來了呢。」她高興地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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