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因此你就完全不顧我了。」她說。

  「因此你覺得這對你來說毫無價值了?」他問道,幾乎懊惱萬分。

  「有點價值,而且有些時候你讓我神魂顛倒——飄飄然——我知道——而且——我為此還覺得你很了不起——不過——」

  「不要老跟我說『不過』了。」他說著,很快地吻著她,就像渾身燃了火似的。

  她順著他,一聲不吭。

  事情確實像他所說的那樣。通常他一開始求歡時,那股熱情總是熱不可擋,什麼理智啊,靈魂啊,氣質啊,統統被沖走了,就像特倫特的河水攜著漩渦和泛起浪花,靜悄悄地順流而下。那些微不足道的缺陷,那些微妙的感覺,漸漸地消失了,連思想也被沖走了,一切都隨著那股洪流滾滾東去。他成了一個沒有頭腦,只是被強烈本能欲望控制的人了。他那雙手像動物一樣不停地動著。四肢和身體似乎有使不完的精力,各自支配著自己的動作,一點也不受他的理智的支配。同他一樣,那生命勃勃的寒星也似乎被賦予了強大的生命力。他和這些星星一樣跳動著熾熱的脈搏。眼前的羊齒植物也似乎受一種什麼力量的鼓舞,枝葉筆挺。他也一樣受著一種力量的鼓舞,身軀堅挺。仿佛和那些星星、那叢黑黑的雜草,以及克萊拉都被捲入了騰空而起的巨大火舌,就這麼燃燒著她,也燃燒著草叢。一切都同他一起精神勃發地奮進著,一切又似乎同他一起莊嚴肅穆地靜立不動。雖然這一切的一切都匯入了一股生命的洪流中,可每樣東西又似乎是靜止的,這種奇妙的靜止仿佛就是愉悅的最高境界。

  克萊拉也知道正是這種感覺把他掛在了她身邊,因此她奉獻出了所有的激情。然而,卻常常讓她失望。田野的叫聲使他們常常並不能達到那種境界,漸漸地,他們作愛時的機械的努力損傷了其中的歡愉,即使有時出現這種美妙的時刻,也不是雙方同時體驗到個中妙趣,沒有達到兩人通身舒泰的滿足,他經常任憑激情奔湧,無所顧及地獨自沖向高潮,但他們都明白這種作愛是失敗的,並非他倆所願。他每次離開她時,心裡明白那天晚上只是在他們之間加深了隔閡。他們之間的歡娛越來越機械化了,毫無那種奇妙的感覺。後來,他們逐漸採取一些新方法以期重新獲取一些滿足。他們會在附近的河邊幾乎有些危險的地方,以便讓那裡黑乎乎的河水就從他臉龐不遠處流過,這給人一種小小的刺激。有時他們幽會在不斷有人經過的鎮外小路旁的籬笆下的窪地裡。他們可以聽見行人走近的腳步聲,幾乎感到腳步踩著地面時的震動,還能聽到行人的說話聲——一些奇怪無聊的不願被別人聽到的小事。事後,兩人都覺得羞愧難當。這種事在他們之間造成了一定的距離。保羅開始有點兒看不起克萊拉,仿佛覺得她活該似的!

  一天晚上,他離開她,去了田野那邊的戴布魯克車站。那天天已經很黑了,雖說春天早已結束了,但還有些雪天的寒意。莫瑞爾由於時間緊迫,急匆匆地往前走去。他就在一個陡峭的窪地邊上突然消失了,黑暗中可以看到那兒的房屋亮著昏黃的燈光。他走過臺階,快步走進田野的窪地。斯懷恩斯赫德農場的果樹下,有一扇窗戶發出溫暖的光。保羅四周望瞭望,只見後面矗立在窪地邊上的那片房屋在天空的襯托下顯得黑漆漆的一片,就像一隻只猛獸,好奇地瞪著昏黃的眼睛注視著遠處。他身後那片似乎很荒涼的城區在朦朧的夜色中閃閃發光。農場水塘邊上的楊柳樹下,好像有什麼動物給驚動了。天色太暗,看不清是什麼東西。

  當他正要跨上另一級臺階時,突然看見一個黑影子正靠在那兒,對方閃開了。

  「晚上好!」他說。

  「晚上好!」莫瑞爾應了一聲,也沒有在意。

  「是保羅·莫瑞爾吧?」對方說。

  於是,他知道是道伍斯。對方擋住了他的去路。

  「終於讓我逮著你了。」他一字一句地說。

  「我要誤了火車了。」保羅說。

  他絲毫看不清道伍斯的臉,但可以聽到他說話時牙齒咬得格格響。

  「現在你可要嘗嘗我的厲害了。」道伍斯說。

  保羅試著往前跨了一步,但對方先跨到了他面前。

  「你打算是把大衣脫了打架,」他說,」還是老老實實地躺在那兒挨打?」

  保羅簡直懷疑他發瘋了。

  「可是,」他說,「我不會打架。」

  「那麼好吧,」道伍斯答道。保羅還沒摸清頭腦呢,可臉上已經挨了一拳,打得他踉踉蹌蹌直往後退。

  夜幕已經完全落下。他扯下大衣和外套,閃過一拳,把大衣朝道伍斯揮去。道伍斯惡狠狠地咒駡著,只穿著襯衣的保羅警戒而狂怒。他覺得自己整個身軀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刃。他不會打架,所以只能隨機應變了。逐漸地他能分辨出對方的面孔了,尤其是看清了對方的襯衣前襟。道伍斯踩著了保羅的大衣,被絆了一下,接著他沖了上來。保羅的嘴巴流血了,他拼命去揍對方的嘴巴,他恨得憋足了勁。正當道伍斯沖過來時,他趕緊越過臺階,迅速出手,一拳打在他的嘴巴上,他快意得全身都在發抖。道伍斯啐了一口唾沫,慢慢地逼近。保羅膽怯了,他重新跨上臺階。突然,不知從哪兒飛來一拳,正擊中他的耳朵,他無法招架,朝後倒了下去。他聽見了道伍斯像頭野獸在呼哧呼哧喘聲,接著膝部又挨了一腳,痛得他天旋地轉地爬起來,也不管對方是不是正擺好架式等著他,一下子猛撲了過去,他只感覺到對方在亂踢亂打,可打在身上並不很痛。他像只野貓,緊緊地纏著這個身材比自己高大的人,最後,道伍斯摔倒了,這一下他可心慌意亂了,保羅也跟他一起倒下了,他完全出於本能地伸出雙手去扼對方的脖子,道伍斯又氣又痛,還沒來得及掙扎,保羅的手已經抓住了他的領帶,指關節扼住了他的喉部。保羅完全是出於一種本能,完全沒有理智,也沒有感覺,他那本來就很靈活很結實的身體正死死地壓住對方正在不停地掙扎著的身子。他幾乎沒有一點意識了,完全是由身體的本能去殺死對方。他對此既無感覺也無理智。他緊緊地壓住對方的身體,自己一面挪動著想達到扼死對手的目的,一方。面恰到好處地擊退了對方的掙扎。他一聲不響,全神貫注一點也沒鬆勁,漸漸地他的指關節越扼越深。他感到對方的掙扎也越來越厲害,他的身子越來越收緊,像擰螺絲似的,漸漸的越來越用勁,似乎非要擰碎才會罷休。

  突然,他一下子鬆開了手,滿心涼愕和恐懼。道伍斯此時已經屈服了。保羅意識到自己幹了些什麼,頓時感到身子湧過一陣疼痛。他手足無措,稀裡糊塗,冷不防,道伍斯突然使勁動了一下,又開始掙扎起來了。保羅的兩手本來正緊緊抓著對方的領帶,此刻被對方一把扭開,於是保羅被狼狽地甩在一邊。他能聽見對方那可怕的喘息聲,可他完全癱在那兒了,迷迷糊糊地躺著,他感到自己又受到了對方的幾下毆打,最後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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