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看見他像個孤獨的詩人似的佇立在那兒眺望著大海,她不禁被激怒了。他笑著。她很快地脫掉了衣服。

  「今天早上的海浪真美。」她洋洋自得地說。

  她的水性比他好。他懶散地站著,望著她。

  「你不想去嗎?」她說。

  「一會兒過來。」他答道。

  她肩膀豐滿、皮膚粉白柔嫩。一陣微風從海上吹來,吹拂著她的身子,撩亂了她的秀髮。

  晨曦中呈現出一片金色,明淨而可愛,南北方層層的陰雲似乎還在消散。克萊拉避開風頭站著,一面盤繞著頭髮,一大片海草挺立在這個赤身裸體的女人身後。她瞥了一眼大海,又望望他,他的那雙黑眼睛已望著她。她喜歡這雙眼睛,卻又不能理解它們。她用雙臂抱住胸膊,退縮著,笑道:

  「噢,天真冷啊!」

  他向前傾俯吻了她,突然緊緊地摟住了她,又吻了一下,她站在那兒等待著。他盯著她的眼睛,隨後目光又移向了白色的海灘。

  「那就去吧!」他輕聲說。

  她伸出雙臂環繞著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動情地吻著他。然後走開了,說著:

  「你來嗎?」

  「馬上就來。」

  她吃力地走在柔軟的沙灘上。他站在沙丘上,望著蒼茫茫的海岸環繞著她。她變得越來越小,小得失去了比例,仿佛是只大白鳥吃力地向前走著。

  「還沒有海灘上的一塊白色的卵石大,也比不上沙灘上翻動著的一朵浪花。」他自言自語道。

  她似乎還在穿越巨大的喧鬧的海岸。看著看著,她不見了蹤影,眩目的陽光遮住了她的身影。繼而他又看到她了,僅僅像一點白斑,伴隨著陣陣濤聲走在白色的海灘上。

  「瞧,她多麼渺小!」他自言自語說,「她就像消失在海灘上的一粒細沙——不過是隨風飄動著的一個小小的白斑點。一個微小的白色浪花,在這晨曦中簡直像不存在似的。可為什麼她會這樣吸引我呢?」

  這天早上沒有一個人打擾他們。她已經下水去了。寬廣的海灘,長著藍色海草的沙丘及波光粼粼的海水都在閃閃發光,組成了這茫茫無垠的荒原。

  「她到底是什麼呀?」他心裡想著。「這兒是海濱的早晨,雄偉秀美,千古不變;那兒是她,整日自尋煩惱,永不滿足,轉瞬即逝就像浪花上的泡沫。她對我到底意味著什麼?她代表著某種東西,就像浪花代表大海一樣,可是她究竟是什麼呢?我所關心的其實不是她。」

  接著,他被自己心裡的這些無意識的思想驚呆了。好像他清清楚楚地全講了出來,早晨的一切全都聽見了似的。他匆忙脫掉衣服,趕緊跑下沙灘。克萊拉正張著望他。她揚著臂膀沖他招手,她的身子隨著浪花時起時伏。他跳進細浪中,不一會兒,她的手就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不善游泳,不能在水裡久呆。她洋洋自得地圍著他嬉水,炫耀著她的泳裝,惹得保羅妒意大發。陽光深深地映入水中。他們在海中笑了一陣,然後比賽著跑回沙丘。當他們氣喘吁吁擦拭著身子,他望著她喘息不定的笑臉,發亮的肩膀和顫動著的乳房。當她擦乾它們時,他害怕了,於是他又想:

  「她的確美麗得驚人,甚至比清晨和大海還要偉大。她是……?她是……?"

  他那黑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她,她笑了一聲停下擦拭。

  「你在看什麼呀?」她說。

  「看你。」他笑著回答。

  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一會兒,他就吻著她那白白的起著雞皮疙瘩的肩頭,一邊想著:

  「她是什麼?她到底是什麼?」

  這天早晨,她對他情意綿綿,可是他的吻中有著某種超然、堅定和原始的意味,就好像他只意識到自己的意願,而根本沒有想到她和他對自己的渴望。

  白天,他外出寫生。

  他對她說:「你和你媽去蘇頓吧,我這人太枯燥。」

  她站在那兒望著他。他知道她想跟他一起去,但是他寧可一個人去。她在身邊時,他總感覺到像是置身於牢籠之中,身上仿佛壓著重負,好像連深深地透一口氣都做不到似的。她察覺到他極想從她那兒得到自由。

  晚上,他又回到她的身邊。在黑暗中他們走下海灘,在一個沙丘的避風處坐了一會兒。

  他們凝視著漆黑的大海,海上一絲光亮都沒有。此時,她說:「你似乎只有在晚上才愛我——白天時根本就不愛我。」

  他讓冰涼的沙子漏過自己的指縫,對她的指責深感內疚。

  「晚上由你任意支配,」他回答,「白天我想自己支配。」

  「可是為什麼呢?」她說,「為什麼,甚至在現在,在我們這短短的假期中還要如此?」

  「不知道。白天作愛會把我憋死的。」

  「但是,我們沒有必要總是作愛呀!」她說。

  「當你和我在一起時,」他回答,「事情總是如此。」她坐在那裡心裡感到十分痛楚。

  「你想過要和我結婚嗎?」他好奇地問。

  「你想過娶我嗎?」她答。

  「想過,真的,我希望我們能有孩子。」他慢慢地答道。

  她低垂著頭坐在那兒,手指撥弄著沙子。

  「可你並不真想同巴克斯特離婚,是嗎?」他說。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回答。

  「是的,」她十分慎重地回答,「不想離婚。」

  「為什麼?」

  「我不知道。」

  「你覺得自己屬￿他嗎?」

  「不,我沒這樣想。」

  「那又為什麼?」

  「我認為他屬￿我。」她回答。

  他傾聽著海風吹過漆黑的低聲絮語的海面,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從來沒想到過要屬￿我?」他說。

  「想過,我的確是屬￿你的。」她答道。

  「不是的,」他說,「因為你並不想離婚。」

  這是個他們永遠解不開的結,所以只好由它去了。他們只將能獲取的帶走,其餘的只好聽之任之了。

  「我認為你對巴克斯特很不好。」有一次保羅說道。

  他本以為克萊拉至少會像他母親那樣回答他:「管你自己的事去吧。不用多管閒事。」但是,出乎意料之外,她竟對他的話很認真。

  「為什麼?」她說。

  「我猜想你把他當成了藍鈴,因此就把它栽在合適的花盆裡,並照此來培植。認定他是朵藍鈴,就決不肯承認他會是棵防風草。你容不下他。」

  「可我從來沒有把他當過藍鈴啊。」

  「你把他想像成一種人,可他其實不是那種。女人都是這樣,她們自以為自己知道什麼東西對男人有好處,就一定要讓他接受不可,一旦她得到了他,她就會一直給他那件她認為對他有好處的東西,而全然不管他是否在挨餓呢,或者在那裡吹著口哨想他需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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