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第二天,他的一舉一動間出現了一種新的冷淡。克萊拉卻非常溫順,簡直有點多情。但是他對她很疏遠,甚至有點輕蔑的味道。

  她歎著氣,依然顯得很溫順,這樣一來,他又回心轉意了。

  那個星期的一個晚上,荷拉·伯恩哈特在諾丁漢姆的皇家劇院演出《茶花女》。保羅想去看看這位著名的老演員,於是,他請克萊拉陪他一起去。他告訴母親把鑰匙給他留在窗臺上。

  「我用訂座嗎?」他問克萊拉。

  「是的,再穿上件晚禮服,好嗎?我從未見你穿過晚禮服。」

  「可是,上帝,克萊拉!想想吧,在劇院裡我身穿著晚禮服!」他爭辨著。

  「你不願意穿嗎?」她問。

  「如果你想讓我穿,我就穿。不過,我會感到自己像個傻瓜似的。」

  她取笑他。

  「那麼,就為我做一次傻瓜,好嗎?」

  這個要求使他血液沸騰。

  「我想我是非穿不可了。」

  「你帶只箱子幹什麼用啊?」母親問。

  他的臉漲得通紅。

  「克萊拉要我帶的。」他說。

  「你們訂的是什麼位子呀?」

  「樓廳——每張票三先令六便士!」

  「天哪!我肯定要這麼貴啊!」母親諷刺似的大叫。

  「這種機會很難得,僅僅一次嘛!」他說。

  他在喬丹廠打扮起來,穿上件大衣,戴上頂帽子。然後在一家小咖啡廳裡和克萊拉碰頭,她和一個搞婦女運動的朋友在一起,她穿了件舊的長大衣,一點也不合身,大衣上有個小風兜罩著頭,他討厭這件衣服。三個人一起去了劇院。

  克萊拉在樓上脫大衣。這時他才發現她穿著一件類似晚禮服似的裙裝。胳膊、脖子和一部分胸脯裸露著。她的頭髮做得很時髦。禮服是樸素的綠綢紗似的料子做成的。很合身,他覺得她顯得格外典雅高貴。他可以看得見衣服下的身體,仿佛衣服緊緊裹著她的身子似的。他看著她,似乎能感覺到她筆直的身體的曲線,他不由得攥緊了拳頭。

  整個晚上,保羅坐在那裸露的美麗胳膊旁。眼巴巴地望著她那結實的脖頸,健壯的胸脯和她那綠綢紗禮服下的乳房以及緊身衣裡面的曲線。他心裡不由得又對她恨起來,讓他活受罪,遭受這種可望而不可及的煎熬。可是當她正襟危坐,似乎若有所思凝視前方時,他又愛上了她。好像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於了命運的淫威,只能聽天由命似的。她無能為力,好像被比自己更強大的力量控制著。她臉上顯示出一種永恆的神情,似乎她就是深思的斯芬克斯像,這讓他情不自禁地想吻她。他故意把節目單掉在地上,然後彎下身子去撿。趁機吻了吻她的手腕。她的美對他來說是一種折磨。她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僅僅在燈光熄滅時,她才把身子陷下去一點靠著,於是他用手指撫摸著她的手和胳膊。他能聞到她身上發出的淡淡的香味。他渾身熱血沸騰著,甚至不斷卷起一陣陣白熱化浪潮,使他失去了知覺。

  演出在繼續,他茫然地盯著臺上卻不知道劇情發展到什麼地方,似乎那一切離他太遙遠,已化為克萊拉豐滿白皙的胳膊,她的脖頸和她那起伏的胸脯。這些東西似乎就是他自己,而戲在很遠的某個地方繼續演著,他也進入了角色。他自己已不存在了。唯一存在的是克萊拉灰黑色的雙眼,朝他靠過來的胸脯和他雙手緊緊捏住的胳膊。他感到自己又渺小又無助。她不可抗拒的力量在駕馭著他。

  幕間休息時,燈全都亮了,保羅痛苦異常。他很想跑到某個地方,只要燈光又暗下來就行。在恍惚中他逛出去想喝點什麼。隨即燈熄滅了,於是,克萊拉的奇怪又虛幻的現實情形及戲中的情節又緊緊抓住了他。

  演出繼續著。但是,他心裡滿塞著一種欲望,衝動地只想吻她臂彎處那藍色細脈。他能摸到那細脈。如果不把嘴唇放到那上面,他的面部就會僵化。他必須吻它,可是周圍還有其他人!最後他迅速地彎下身子,用嘴唇碰了它一下。鬍子擦過她敏感的肌膚,克萊拉哆嗦了一下,縮回了她的胳膊。

  戲終於散了,燈亮了,觀眾們掌聲四起,他這才回過神兒來,看看手錶。他錯過了要趕的那班火車。

  「我只好走回家了!」他說。

  克萊拉望著他。

  「很晚了嗎?」她問。

  他點點頭,隨後他幫她穿上她的大衣。

  「我愛你!你穿這件禮服真美!」他在她的肩頭喃喃地說道。

  她仍然保持沉默。他們一起走出劇院。他看到出租汽車在等著顧客,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感覺好像遇到了一雙仇視他的棕色的眼睛,但是他不知道是誰。他和克萊拉轉身離開,兩人機械地朝火車站走去。

  火車已經開走了,他得步行十英里回家。

  「沒關係。」他說,「我非常喜歡走路。」「你要不願意,」她臉漲得通紅說,「我可以和母親睡。」

  他看了看她。他們的目光相遇了。

  「你的母親會說什麼?」他問。

  「她不會介意的。」

  「你肯定嗎?」

  「當然肯定。」

  「我可以去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

  「那好。」

  他們轉身折回,在第一個車站上了電車。清新的風撲打著他的臉,路上漆黑一片。電車在急駛中向前傾斜。他坐在那兒緊緊地握著她的手。

  「你母親會不會已經睡下了?」他問。

  「也許吧。我希望她沒睡。」

  在這條僻靜、幽暗的小街上,他們是唯一兩個出門的人。克萊拉很快地進了屋子。他遲疑著,「進來吧!」她招呼著。

  他躍上臺階,進了屋子,她的母親站在裡屋門口,高高大大的而且充滿了敵意。

  「你帶誰來了?」她問。

  「是莫瑞爾先生,他錯過了火車。我想我們可以留他過夜。省得讓他走十英里的路。」

  「嗯,」雷渥斯太太大聲說道,「那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邀請了他,我當然非常歡迎。我不介意,是你管這個家嘛!」

  「如果你不喜歡我留在這兒,我就離開。」保羅說。

  「別,別,你用不著,進來吧!我很想知道你對我給她準備的晚餐有何意見。」

  晚飯是一小碟土豆片和一塊醃肉。桌上將就地擺著一個人的餐具。

  「你可多吃些醃肉,」雷渥斯太太繼續說,「可上豆片沒有了。」

  「真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他說。

  「噢,你千萬不要客氣!我可不喜歡聽這個。你請她去看戲了吧?」最後一個問題裡有一種諷刺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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