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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好啦,孩子,」母親說,「我看你該上床睡覺去了。」

  他站在那兒,把石竹花湊近嘴邊。

  「媽媽,我要跟米麗亞姆散了。」他平靜地說。

  她抬著腿從眼鏡上面望著她。他也絲毫沒有退縮的回望著她。母子倆對視了一會,她摘下了眼鏡。他的臉色十分蒼白,男子的氣概又回到他身上。她不想大仔細地看他。

  「不過,我原以為——」母親開口說。

  「可是,」他答道:「我不愛她,我不想要她——因此,我應該結束這一切。」

  「可是,」母親吃驚地叫道,「最近我還以為你已經打定主意要娶她呢,因此我沒什麼可說的。」

  「我曾經——我曾經想過——但現在不那麼想了。這沒有什麼好處。我要在星期天跟她斷絕關係。我應當這樣做,對麼?」

  「你心裡最清楚。你知道很早以前我就這麼說過。」

  「現在我不得不和她散了。星期天我就去了結。」

  「哦,」母親說,「這樣做再好不過了。但從最近來看,我以為你打定注意要娶她我只好不說什麼了,也不應該說。不過,我還是說句老話,我認為她不適合你。」

  「星期天我就跟她吹。」他說著聞了聞石竹花,隨後把花放進嘴裡,心不在焉地咧著雙唇,慢條斯理地嚼著花,結果弄得滿嘴都是花瓣。接著,他把花瓣唾到火裡,吻了吻母親,就上床睡覺去了。

  星期天下午,他早早就去威利農場。他已經給米麗亞姆寫了封信,說他們還是到田野上散散步,去赫克諾爾去。母親對他溫柔體貼。他一句話也沒說,不過她看得出來,他為這件事付出了極大的努力。他臉上那異常堅定的神情使她感到心裡踏實。

  「別擔心,孩子,」她說,「等這件事完了以後,你心情就會好起來的。」

  保羅吃驚而怨恨地瞥了母親一眼,他可不要她的憐憫。

  米麗亞姆在小巷的盡頭跟他會了面。她穿著一件印花麻紗新短袖。看到她那惹人憐愛的兩隻露在短袖下的胳膊——那麼可憐,那麼柔順,他心裡更加痛若,使他反而變得更加狠心。她是專為他一個人穿戴打扮得如此豔麗動人,花枝招展。每次看到她——現在她已經是一個風韻成熟的年輕婦女了,在新衣的襯托下顯得更加美麗——他內心就感到一陣痛苦,簡直象要爆炸似的,他竭力克制著自己。可是他已經打定主意,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他們坐在山上,他頭枕在她的腿上,躺了下來,她用手指撫摸著他的頭髮。正如她所說的她知道他心不在焉。每當她和他在一起時她常常追尋他的心靈,但不知它飄到什麼地方去。可是今天下午,出乎她的意料。

  他告訴她時間已經快五點鐘了。他們坐在一條溪流邊上,有一片草皮鋪蓋在凹陷的黃土河灘上。他用一根樹枝亂戳亂舞,每當他煩躁不安和下狠心時,他總是這樣。

  「我一直在考慮,」他說,「我們該散了。」「為什麼?」她吃驚地失聲喊道。

  「因為再繼續下去沒有什麼好處。」

  「為什麼沒好處?」

  「是沒好處。我不想結婚。我根本不想結婚。既然我們不打算結婚。這樣下去就沒什麼好處。」

  「那你為什麼現在才說這話?」

  「因為我已經打定了主意。」

  「那這個月來算怎回事,還有你曾經跟我說的話又怎麼解釋?」

  「我也無能無力!我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你不想要我了?」

  「我覺得我們還是散了好——你擺脫了我,我擺脫了你。」

  「那最近幾個月的事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一直跟你說真話,而且是怎麼想就怎麼說。」

  「那你為什麼現在又變卦了?」

  「我沒變——我還是一樣——只是我覺得這樣繼續下去沒什麼好處罷了。」

  「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沒好處。」

  「因為我不想再繼續下去了——我不想結婚。」

  「你說過多少次你要娶我,我都沒有答應?」

  「我知道,但我還是覺得我們應該散了。」

  他惡狠狠地挖著土,兩人都沉默著。她低著頭沉思著。他簡直象個任性的不可理喻的小孩。他更象個嬰兒,一旦吃飽,就把奶瓶砸個粉碎。她看著他,覺得還可以抓住他,從他身上逼出一些常性來。可是她又覺得無從下手,無能為力。於是她喊到:

  「我曾說過你只不過十四歲——其實你才四歲!」

  他聽到了,仍舊惡狠狠地挖著土。

  「你是個四歲的小娃娃!」她憤怒地又重複了一遍。

  他沒有回答,只是在心裡默默地說:「那好吧,既然我是個四歲的小娃娃,那你還要我幹什麼?我可不想再找一個媽媽。」可他什麼也沒說出來。兩人都沉默著。

  「你跟你家人說過嗎?」她問。

  「我告訴了母親。」

  又是一陣沉默。

  「那你到底想幹什麼?」她問。

  「哦,我就希望我們倆一刀兩斷。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一起生活,現在,就讓我們到此為止吧。我要離開你走自己的路,你也應該離開我走你自己的路。這樣你就可以自己過一段獨立的生活。」

  這話有幾分道理,儘管她痛斷肝腸,她還是不由得牢牢記住這些話。她清楚自己象根捆綁他的索鏈,她恨這樣,但又身不由己。自從她感到愛情之火過於強烈的時候起,她就恨自己對他的愛情,而從心靈深處來說,正由於她愛他並受他支配而恨他。她一直反抗著他的統治,現在終於擺脫他了。因此,與其說他擺脫了她,倒不如說是她擺脫了他。

  「再說,」他繼續說,「我們多少會永遠彼此牽念。你為我做過很多事,我也同樣為你做過許多。現在讓我們重新開始,獨立生活吧。」

  「你想要去幹什麼?」她問。

  「什麼也不幹——只想自由自在。」他回答道。

  然而,她卻十分明白,他之所以這樣,就是因為克萊拉的影響在起作用,要解放他。不過,她什麼也沒說。

  「那我該怎麼對我媽媽說呢?」她問。

  「我告訴我媽,」他回答說,「我要一刀兩斷。」

  「這話我不會告訴家裡人的。」她說。

  他皺著眉頭說:「那隨你便了。」

  他明白是他將她陷入一個不潔的境地,在她危難時離棄不顧。想到這一點,使他十分惱火。

  「你可以告訴他們,你不會也不願嫁給我就只好分手了,」他說道,「這可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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