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九五


  她激動得直哆嗦。

  「你知道,」她說,「一想到這我就不習慣——」

  「你最近才開始適應?」他說。

  「可我一輩子都習慣不了,媽媽對我說過:『結婚以後有件事老讓人覺得害怕,但你必須忍受。』我相信這句話。」

  「現在還信?」他問。

  「不!」她急忙喊道。「我和你一樣,都相信愛情是生活的頂峰,即使以那種方式表達。」

  「但這並沒有改變你從不想要這種愛的事實。」

  「不」,她把他的頭擁在懷裡,失望地輕輕扭動著身子,「別這麼說!你不明白。」她痛苦地扭著,「難道我不想要你的孩子嗎?」

  「但不是要我。」

  「你怎麼能這麼說?不過我們得在結婚以後再要孩子——」

  「那我們就應該結婚,我要你給我生孩子。」

  他神情嚴肅地吻著她的手。她看著他,憂傷地沉思著。

  「我們大年輕了。」她終於說。

  「都二十四和二十三歲了——」

  「還不到呢。」她苦惱地搖著身子懇求道。

  「等到你心甘情願的時候。」他說。

  她心情沉重地低下頭。他說這些話時,那絕望的語調令她非常傷心。這總是他倆之間很難一致的地方。她默默地順從了他。

  他倆恩恩愛愛過了一周,一個星期天的晚上,臨睡前他突然對母親說:

  「我不會常去米麗亞姆家了,媽媽。」

  她感到驚訝,但什麼也沒問。

  「你願意怎麼著就怎麼著吧。」她說。

  於是,他上床睡覺去了。不過,從此以後他身上又有一種新的沉默,她對此感到納悶。她幾乎猜到了是怎麼回事,然而,她並不理他,過急了反而會把事情弄糟。她看著他形單影隻不知道他會怎樣收場。他病了,而且更加沉默不像他平時的為人,老是皺著眉頭,還在他吃奶時就有這種表情,不過那是許多年以前了。然而,現在他又這樣,她確實愛莫能助,只好讓他獨自闖自己的路。

  他對米麗亞姆依然忠貞不渝。因為他曾全心全意地愛過他,不過,那日子已是黃鶴一去不復返了。失落的感覺越來越強烈。開始時他只不過感到傷心,後來,他覺得自己也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他要逃離,無論如何要到異國他鄉去。他漸漸地不再向她求歡了。因為,這一行為不但不能促成兩人的親密無間,反而使他們更加疏遠。而且,他也意識到,這樣做毫無益處。再努力也無濟於事,他們兩人之間永遠無法達到一種和諧。

  幾個月來,他很少見到克萊拉。他們也偶爾趁吃午飯時到外面散步半小時。不過,他總是心存著米麗亞姆。然而,和克萊拉在一起他的眉頭也舒朗了,心裡又變得高興起來。她百般遷就地對待他,把他當作一個孩子。他認為自己不在乎這些,但心裡卻非常生氣。

  有時候米麗亞姆會說:

  「克萊拉怎麼樣啊?最近沒聽到她的消息?」

  「昨天我跟她一起走了約二十分鐘。」

  他答道。

  「她說了些什麼?」

  「我不知道,我覺得全是我一個人在嘮叨——一我常常這樣。我好象給她講了罷工的事以及婦女們對罷工的看法。」

  「哦。」

  就這樣他自己談論起自己。

  實際上,他自己沒有意識到,他對克萊拉懷有的那股熱忱已把他從米麗亞姆身旁拉走,他感到對此自己應負有責任,覺得自己是屬￿米麗亞姆的。他認為自己對米麗亞姆是完全忠誠的。在一個男人被感情驅使忘乎所以以前,很難估量他對女人所抱有的感情強烈熾熱到什麼程度。

  他開始更頻繁地與男朋友們來往。其中一個是藝術學校的傑斯普,一個是大學裡的化學實驗輔導員斯溫,一個是當教師的牛頓,此外還有艾德加和米麗亞姆的幾個弟弟。藉口要工作,他跟傑斯普一起寫生、學習。他去大學裡找斯溫,兩人一起去「鬧市區」玩。還和牛頓一起乘火車回家,順道和他到星月俱樂部去打一盤彈於球。如果他藉口和男友在一起,而不去米麗亞姆那裡,他也覺得心安理得。他的母親開始放心了,他總把行蹤告訴她。

  夏天裡,克萊拉有時穿件寬袖的薄紗女服。當她抬手時,袖子就往後滑,露出兩隻健美的胳膊。

  「等等,」他叫道:「抬著胳膊別動。」

  他給她的手和胳膊畫了幾張速寫,畫中蘊藉著實物對他產生的魅力。米麗亞姆總愛認真地翻看他的書本和紙張,因而翻出了這些畫。

  「我覺得克萊拉的胳膊美極了。」他說。

  「是的!這是你什麼時間畫的?」

  「星期二,在工作間畫的。你知道嗎,我有一個角落可以幹活。午飯前,我幹完車間裡所有需要料理的事。下午,我就可以幹自己的事了,晚上只要照看一下事情就行了。」

  「噢。」她說著,翻著他的速寫本。

  他常常厭惡憎恨米麗亞姆,厭惡她彎下身子仔細翻閱他的東西的樣子,厭惡她不厭其煩地反復查問他,仿佛他就是一份複雜的心理學報告似的。在跟她在一起的日子裡,他最厭惡她對他若即若離的態度,他因此而折磨她。他常常說,她只想攫取,而不肯施予,至少不肯把充滿生氣的熱情施予別人。仿佛她從來沒有活過,沒有放射出生命的火花。尋找她就像尋找根本不存在的事物一樣。她只是他的良知,而不是他的伴侶。他憎恨她,對她更殘忍兇狠了。就這樣,他們的關係一直拖到第二年夏天。他越來越頻繁地去見克萊拉。最後,他終於開口了。一天傍晚,他一直坐在家裡幹活。他們母子之間似乎有一種人與人相處的特殊關係,就是雙方坦率挑剔過錯。莫瑞爾太太馬上又來勁了,保羅不再和米麗亞姆那麼粘乎了,那很好,她決定抱一種觀望的態度,等待他先開口。他會回到她身旁的,這得很長一段時間,他將胸中鬱積的怨氣發洩完以後會回來的。這天傍晚,母子之間出現一種奇怪的緊張氣氛。他象台機器似的拼命工作,以便自我逃避。夜幕降臨,百合花的幽香悄悄地透過敞開的房門彌漫進來,香氣四溢。突然他起身走出房門。

  夜晚的美麗令他想放聲長嘯。一彎暗金色的新月正落向花園盡頭的那棵黑黑的梧桐樹後,月光把天際染成一片暗紫色。近處,模模糊糊的一排白色的百合花連成的花牆橫穿園子,四處彌漫著花香,生機盎然。他踏進石竹花壇,石竹花那刺鼻的香味和百合花那陣陣搖曳的濃香分明地摻合在一起。他在一排白色的百合花旁停下。這些花都有氣無力的耷拉著腦袋,仿佛在喘息。花香熏得他飄飄欲醉。他走進田野去看月亮西墜。

  乾草場上一隻秧雞不停地叫著。月亮飛速墜落著,射出越來越紅的光。在他身後,高大的花兒前躬著身子,仿佛在呼喚著他。摹地他又聞到了一股花香,有些刺鼻嗆人。他四處探尋發香之處,發現是紫色百合花,於是伸手撫摸著它們肥胖的花頸仿佛在抓著什麼的黑色的花瓣。不管怎麼說,他總算找到了。這些花長在黑暗中,散發著刺鼻的香氣。月光在山頂上逐漸消失,四周籠罩著一片黑暗。秧雞仍在叫著。

  他折下一枝石竹花,突然進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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