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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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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在像個情人一樣地追求著她。當他衝動時,她常常雙手捧著他的臉,深深地凝望著他的眼睛。他不能正視她的凝視,她那充滿深情和真摯的黑眼睛,像在探求著什麼,這讓他不由得避開了。她讓他一刻也不能忘懷。等恢復平靜後,他又深受自己對她的責任感的折磨,他始終不能心平氣靜,老處於焦慮和緊張的狀態,從未放縱過自己饑渴的情欲和本能的性欲衝動,他強迫自己記住自己要做一個審慎和多思的人。仿佛總是米麗亞姆把他從狂熱的情欲中喚回到個人關係的小天地中來。他實在忍受不了這樣。他想大喊:「別管我,別管我!」。可她卻讓他充滿深情地望著她。而他那雙充滿蒙昧和本能情欲的眼睛卻不屬她。 農場的櫻桃大豐收。屋後的櫻桃樹又高又大,茂密的枝葉下果實累累,紅紅的一片散掛在綠葉中。一天傍晚,保羅和艾德加一起摘櫻桃。那是個大熱天,天空烏雲翻滾,天氣昏暗悶熱。保羅高高地爬在樹上,高踞房子的紅屋頂上,微風吹過,整棵樹輕輕地搖晃起來,晃得保羅心神蕩漾。這個年輕人搖搖欲墜地攀在細枝上,被樹搖晃得有點頭暈,於是他順著掛滿紅珠般櫻桃的樹幹往下溜。他伸手摘下一串串光滑冰涼的果實,櫻桃磨擦著他的耳朵和脖子,涼嗖嗖的,舒服極了。此時一片深淺不同的紅蔭躍入他的眼簾,有燦爛的朱砂紅,有鮮豔的鮮紅,在幽暗的綠葉下顯得光彩奪目。 西落的夕陽,突然鑽進飄蕩的亂雲,壯觀的金光照徹東南方,在天空堆起層層柔和的黃色晚霞。原本是暮色沉沉的世界此刻被金黃色的晚霞映得發亮,令人感到驚異。綠樹和青草,以及遠處的湖水都在霞光的照射下驚醒了。 米麗亞姆驚異地走了出來。 「嗨!」保羅聽到她那圓潤的嗓音在喊:「這麼美啊!」 他往下看,只見一抹淡淡的金光從她臉上掠過,看上去柔和極了,她正仰望著他。 「你爬得多高啊!」她說。 在她身旁,四隻死鳥躺在大黃葉上,那是偷吃櫻桃時被擊斃的。保羅看見樹枝上吊著幾顆櫻桃核,象骷髏似的,果肉被啄光了。他又往下看了看米麗亞姆。 「雲彩像在著火,」他說。 「真美!」她叫道。 她站在下面,顯得那麼嬌小,那麼溫柔可人。他給她扔下一把櫻桃,把她嚇了一跳。他低聲格格笑著,向她不斷扔著櫻桃。她撿起幾顆櫻桃,就慌忙跑開。她把兩小串櫻桃掛在耳朵上,然後又抬頭看著他。 「你還沒有摘夠嗎?」她問。 「快了。爬這麼高就像乘船似的。」 「你要在上面呆多久?」 「直到太陽下山。」 她走到籬笆邊坐了下來,看著那紛紛碎裂的金黃色的彩雲隨著暮色漸濃,匯成了一大片玫瑰色的斷層雲。火一般的金黃色變成了鮮紅色,仿佛上天的心情痛苦到了極點,接著鮮紅色褪成了玫瑰紅,繼而又變成深紅,很快,上天那股火一般的熱情平息了下來,整個世界又融入一片蒼茫。保羅匆匆地提著籃子溜下樹把襯衣袖子給鉤破了。 「真可愛啊。」米麗亞姆摸著櫻桃說。 「我的袖子也給撕破了。」他說。 她揭起被撕成三角形的裂口說: 「我來給你補一下吧。」裂口靠近肩膀,她把手指伸了進去說:「多暖和啊!」 他笑了,笑聲中含有一種新奇的聲音,讓她不禁心跳加速。 「咱倆到外面去好嗎?」他說。 「會不會下雨啊?」她問。 「不會的,咱們就散會兒步。」 他們沿著田野走進茂密的冷杉和松樹林。 「我們到樹林中去好嗎?」他問。 「你想去?」 「是的。」 冷杉林中一片昏暗,尖銳的杉針刺痛了她的臉。她有些害怕。保羅一直沉默著,神色很古怪。 「我喜歡呆在黑暗裡,」他說,「我希望樹林再密一些,那黑暗更愜意。」 他看上去簡直忘了她的存在,這時對他來說,她只不過是個女人罷了。她害怕了。 保羅背靠著一棵松樹站著,把她摟進懷裡,她任他擺佈,不過,這是一種自我犧牲,她多少感到這種自我犧牲中有一種可怕的東西。此時這個聲音沙啞,神情恍惚的男人簡直就是一個陌生人。 不久,下起了雨。松香味四處彌漫。保羅頭枕松針躺在地上,聽著刺耳刷刷啦啦的雨聲——一種持續不斷的噪音。他的情緒低沉。此時,他才明白,她從來沒有和自己息息相通過,她的靈魂處於恐懼狀態,對他敬而遠之。他僅僅獲得了肉欲的滿足,只此而已。他的內心淒淒憂傷,思緒萬千,他的手指愛憐地撫摸著她的臉。她又深深地愛上他了。 他是多麼溫柔而英俊。 「下雨了!」他說。 「嗯,淋著你了嗎?」 她把雙手伸到他身上,撫摸著他的頭髮,他的肩膀,看雨是不是淋著了他。她是深深地愛著他。他臉貼著枯葉側身躺著,心情特別寧靜。他根本不在乎雨點是否落到了身上,他會那麼躺著,直到渾身濕透,因為他感覺一切都變得無所謂了,仿佛他的生命已在散去,他已經進入了一個妙不可言的彼岸世界。這種不知不黨中瀕臨死亡的奇怪的感覺對他來說十分新鮮。 「我們得走了。」米麗亞姆說。 「是的。」他回答著,卻一動不動。 他此刻感到,生命仿佛就是一個影子,白天是一個白色的影子;夜晚、死亡、寂靜和休止,這些才是生命的真實存在。而活力、熱切、操守那才是虛無縹緲的東西。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融入黑暗之中,飄然而去,投入上帝的懷抱,與上帝同在。 「雨就要下到我們身上了。」米麗亞姆說。 他起身攙扶她。 「真遺憾。」他說。 「為什麼?」 「我們得離開這兒。我覺得這兒很安靜。」 「安靜?」她重複了一遍。 「我一生從來沒有這麼安靜過。」 她牽著他的手走著,她的手指抓得緊緊的心裡隱隱有些害怕,此時他似乎超越了她,她害怕失去他。 「這些冷杉樹在黑暗處象個鬼怪,每棵冷杉樹都是一個鬼怪精靈。」 她有些害怕,沉默無言。 「一片寂靜,整個夜晚都在沉思,在昏睡,我想我們死後就是這樣——莫名其妙的昏睡。」 她以前害怕面對他身上的那種獸性,此時卻害怕他神秘莫測的樣子。她一聲不響地在他身旁走著,雨點打在樹上,發出的啪嗒啪嗒的響聲。他們終於走到了車棚。 「我們在這呆一會吧。」他說。 到處是浙浙瀝瀝的雨聲,湮沒了一切聲息。 「和自然界萬事萬物在一起,我覺得非常奇妙,非常寧靜。」他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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