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八九


  「我來告訴你是怎麼一回事,」他說。他面色蒼白神色慌張,「今天是我的生日,她們全體給我買了好多顏料,她們嫉妒你——」保羅覺得她一聽到「嫉妒」這個詞神色頓時變得冷冰冰的——「僅僅是因為我有時帶本書給你。」他慢吞吞地加了一句,「但是,你要明白,這僅僅是件小事,你千萬別介意——因為——」他很快地笑笑——「嗯,儘管她們一時得意,現在她們要是看見咱們在一塊,會說什麼?」

  克萊拉很生氣,因為他冒失地提到了他們眼下的親密關係,這話簡直是侮辱。然而,看到他如此平心靜氣,她也只好竭力克制著自己,原諒了他。

  他倆的手都放在城堡牆粗糙的石欄上。他從母親那兒繼承了一種纖巧的氣質,所以他的手長得小巧而又充滿活力。她四肢發達,雙手相應地又顯得很大,不過看上去又白又有力。保羅一瞧見這雙手,就明白她的心思,就瞭解她:「她想讓人握住她的手。——儘管她對我們是如此高傲。」他默默自語,暗自思量。而她也在注視他溫暖又活潑的雙手,好像是專為她而生。這時他正雙眼憂鬱,凝視著曠野,陷入深思,千姿百態的萬物都從他眼前消失了,剩下一片黑暗,其中包含著多少憂傷和悲劇,所有的房屋、河灘、人類、飛禽都無一例外引人憂傷和悲憫。只是外形上不同而已。此刻,萬物形狀仿佛都模糊一片,只剩下那一大堆黑乎乎的土堆,充滿了掙扎與痛苦的物質。這一切構成了眼前的景色。工廠、女工、鄉親、高聳的教堂、鎮上的密集的房舍,全都淹沒在幽暗、深思和憂愁的氛圍中。

  「兩點鐘敲過了嗎?」道伍斯太太驚奇地問。

  保羅從深思中驚醒,萬物都恢復了原形,重新獲得了各自被忽略的個性和歡樂。

  他倆匆匆趕回去上班。

  他匆忙準備著晚上的郵件,檢查芬妮車間送來的活兒,這些成品還散發出一股熨燙的味兒。正在這時晚班郵遞員進來了。

  「保羅·莫瑞爾先生,」他邊說邊笑著遞給保羅一個郵包,「是一位女士的筆跡!別讓姑娘們看見。」

  郵遞員本人就極受人喜愛,他很喜歡拿姑娘們對保羅的感情開玩笑。

  這是一卷詩集,還夾著一張便條:「請允許我獻上這份心意,請勿見外。衷心祝福你順心如意。——克·道。」保羅頓時滿臉通紅了。

  「天呀!道伍斯太太。她太破費了。上帝,誰會想到呢!」

  他忽然大受感動,心裡充滿了來自她的溫情,沉浸在這溫情中,他似乎感覺到她就在跟前——她的雙臂、她的肩膀、她的胸脯。他不僅能看到,而且可以摸到,甚至覺得與它們融為一體了。

  克萊拉的這一舉動使他們的關係更親密了。其他女工也注意到保羅一碰到道伍斯太太就抬起閃光的雙眼瞟著她,特別親切地向她致意。人人都能看出其中的奧秘。克萊拉知道他本人尚未意識到,她也就不動聲色,要是有時看見他迎面走來,她就故意轉過頭去。

  午飯時間,他們經常出去走走,這事完全光明正大、心地坦誠,人人都覺得保羅還沒有完全意識到自己的感情狀況,所以也見怪不驚。他現在與她談話多少有些像以前同米麗亞姆談話時的熱情,但是對話題不大在意,也不費心推敲自己的結論。

  十月的一天,他們去蘭伯利喝茶。他們在山頂上停了下來,保羅爬上去坐在一扇門上,她坐在踏階上。下午,天空彌漫著一層薄霧,麥捆在霧裡透出昏黃的光束。他們都沉默不語。

  「你結婚時多大了?」他平靜地問。

  「二十二歲。」

  她的噪門壓得很低,有點低聲下氣的。她現在願意告訴他一切。

  「八年以前?」

  「是的」

  「你什麼時候離開他的?」

  「三年前。」

  「五年!結婚時你愛他嗎?」

  她沉默了許久,然後慢悠悠地說:

  「我想當時是愛他的——多少是愛他的。這事我沒多想過。他需要我,當時我太拘謹。」

  「你沒多想就糊裡糊塗地走入婚姻圈嗎?」

  「是啊。我好像睡了一生似的。」

  「夢遊症嗎?可是——你何時醒來的?」

  「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醒來,是否醒來——從我很小的時候。」

  「當你長成一個女人後你還在睡嗎?多奇怪!難道他沒有叫醒你嗎?」

  「沒有,他沒能做到。」她單調地回答。

  褐色的小鳥掠過樹籬,那裡野薔薇開得紅豔豔的。

  「他做到過什麼?」他問。

  「打動過我。他對我從來是無足輕重的。」

  下午天氣溫暖,日色朦朧。農舍的紅屋頂在藍色的霧雹中紅得耀眼。他喜歡這樣的天氣。他能感覺到,但卻無法明白克萊拉在說些什麼。

  「但是,你為什麼要離開他呢?他對你態度很惡劣嗎?」

  她微微打了個寒噤。

  「他——在糟踐我。他想嚇唬我,因為他沒能完全得到我。後來我感覺自己想逃走,好像自己被綁住似的。他好像很卑鄙。」

  「我明白了。」

  其實他根本不明白。

  「他老是很卑鄙嗎?」他問。

  「有一點。」她慢慢地回答,「後來他看出確實得不到我的真心,他就耍起橫來——他很野蠻!」

  「那你最後為何離開他?」

  「因為——因為他對我不忠實。」

  倆人沉默了片刻。她的手擱在門柱上,以保持身體平衡,他把手蓋在她的手上,一顆心怦怦地急跳起來。

  「可是你就——根本——根本不給他機會?」

  「機會,怎麼給?」

  「讓他親近你。」

  「我嫁給他——我本來是心甘情願的——」

  他們倆都盡力保持嗓音的平靜。

  「我認為他愛你。」他說。

  「看起來是。」她回答。

  他想把手挪開,可是不能。她自己挪開了,解了他的圍。沉默了一會兒,他又開始問:

  「你就這樣把他甩了嗎?」

  「是他離開了我。」她說。

  「我猜想,他沒能使自己成為你的一切。」

  「他本想威脅我就範。」

  不過這番話使兩人都有點茫然。保羅突然跳下來。

  「來,」他說,「咱們喝茶去。」

  他們找到一家小茶館,坐在涼爽的館舍內。她替他倒好茶。她顯得很沉靜。他感到她又回避自己。喝完茶,她深思似的望著茶杯,手裡不停轉動著自己的婚戒,深思中,她竟退下戒指,把它豎在桌上轉了起來。金戒指變成一個玲瓏剔透、閃閃發亮的圓球。圓球倒了,戒指在桌面上顛了幾下停住。她轉了又轉,保羅看得出了神。

  可是她是個結過婚的女人,而且他只信奉純樸的友誼。他認為自己對她的情感是光明正大的。他們之間只不過是普普通通的文明男女之間的友誼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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