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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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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米麗亞姆答道。 他們在山頂上發現了一片隱蔽的荒地,兩邊都有樹木擋著,另外兩邊是山植樹和接骨木,稀稀拉拉地形成了兩排村籬。這些灌木叢中有幾個豁口,要是眼前有牲口的話,就可以闖進去。這兒的草地就象平絨那麼光滑,上面有野兔的足跡和洞穴。不過,整個這一大片荒地卻粗糙不平,到處是從來沒人割過的高大的野櫻草。粗粗的葦草叢中到處都開著旺盛的野花,就像一片錨地停滿了桅杆高聳、玲瓏可愛的船。 「啊!」米麗亞姆叫道,她看著保羅,黑眼睛睜得很大。他微笑著。他們一起觀賞著荒地上的野花。幾步之外的克萊拉正悶悶不樂地看著野櫻草,保羅和米麗亞姆靠得很近,低聲說著話。他單膝著地,手忙腳亂地一簇一簇地采著美麗的花朵,嘴裡一直在輕聲慢語地說著什麼。米麗亞姆則慢慢地充滿柔情地摘著花兒。她覺得他幹什麼都象經過嚴格訓練似的,非常快。不過,他采的花束倒是比她的更具有天然美。他喜愛這些花,仿佛這些花屬他的,他也有這個權利。她則對花充滿敬意,因為它門具有她所沒有的東西。 花兒十分新鮮而芬芳。他很想暢飲花計。他采的時候,就把嫩黃的小花蕊吃掉了。克萊拉仍然悶悶不樂地來回走動著。他向她走去,說, 「你為什麼不采些花?」 「我不喜歡這樣,花兒還是長著好看。」 「你真的不要幾朵嗎?」 「花兒寧願長在那兒。」 「我不信。」 「我可不想要一些花兒的屍體。」她說。 「這種想法有些太古板做作了。」他說,「花在水裡決不會比在土裡死得快。再說,養在花盆裡很好看——看上去生趣盎然。你只是因為花斷了根就叫死屍。」 「那麼這到底是不是死屍?」她分辨道。 「對我來說,不是。采下的花不是花的死屍。」 克萊拉不再答理他了。 「就算是這樣—一你又有什麼權利把它們采下來呢?」她問道。 「因為我喜歡花,我也想要花——況且這兒花多的是。」 「這就夠了嗎?」 「夠了。為什麼不夠?我相信如果這些花插在諾丁漢姆你的房間裡一定很好聞。」 「那我就有幸親眼看著這些花死掉了。」 「不過——即使花真死了,也沒什麼。」 於是,他撇下她,俯在枝葉茂盛的花叢間,花叢就象蒼白發亮的泡沫堆,到處都是。米麗亞姆走了過來,克萊拉正跪在那兒,聞著野櫻草的幽香。 「我想,」米麗亞姆說,「只要你敬重這些花,就不算傷害花。重要的是你採花時的心情。」 「這話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他說:「你採花就是因為你想要花。就是這麼回事。」他把那束花舉了舉。 米麗亞姆默默地無語。他又采了一些花。 「看這些!」他接著說,「又粗又壯,像小樹一樣,也像腿胖乎乎的小孩。」 克萊拉的帽子擱在不遠處的草地上。她仍舊跪在那裡,俯身聞著花香。看到她的脖子,保羅感到一陣悸動,她是如此的美,而且沒有一點自我欣賞的樣子。她的乳房在罩衫下輕輕地晃動著,背部彎成拱形曲線,顯得優美而健壯。她沒穿緊身胸衣,突然,他竟下意識地把一把野櫻花撒在她頭髮和脖頸上,說: 「人本塵身,終歸塵土, 上帝不收,魔鬼必留。」 冰冰的花兒落在她脖子上,她抬起頭來看著他,可憐地睜著那雙驚恐的灰眼睛,不知道他在幹什麼。花兒落在她臉上,她閉上了眼睛。 他原本高高地站在她身邊,突然間他感到有些尷尬。 「我以為你想來一場葬禮呢。」他極不自然地說。 克萊拉奇怪地笑了起來,站起身,把野櫻草從頭髮上拂掉。她拿起帽子扣在頭上,還有一朵花仍纏在頭髮上。保羅看到了,不過沒有告訴她。他俯身收起她身上拂落的。 樹林邊,一片藍鈴花像發洪水似的,蔓延進田野,不過現在都已經凋謝了。克萊拉信步走去,他在後面漫不經心地跟著。這片藍鈴花真叫他喜歡。 「看這片藍鈴花,從樹林裡一直開到外邊!」他說。 她聽了之後,轉過身來,臉上閃過一絲熱情和感激。 「是的。」她笑了起來。 他頓時覺得熱血沸騰。 「這讓我想起林中的野人,他們最初赤身裸體的面對這片曠野時,不知被嚇成了什麼樣子!」 「你覺得他們害怕嗎?」她問。 「我不知道哪一個古老的部落更感到害怕?是那些從黑暗的樹林深處沖到陽光燦爛荒野上的部落,還是那些悄悄地從開闊天地摸進森林裡的野人?」 「我想是第二者。」她回答。 「是的,你一定覺得自己很像開闊荒野的那種人,竭力強迫自己走進黑暗世界,是不是?」 「我怎麼會知道呢?」她神情古怪地問。 這次談話就此為止了。 大地籠罩著暮色。山谷已是一片陰影。只有一小塊亮光照在對面克羅斯利河濱的農場上。亮光在山巔移動。米麗亞姆慢慢地走上前來,臉俯在那一大把散亂的鮮花中,踏過齊腳腕的野櫻草叢。她身後的樹木已經隱隱綽綽。 「我們走嗎?」她問。 三人都轉過身,默默地踏上歸程。沿著小路往下走時,他們看見對面農舍裡燈火點點。天際遠處,山脊上的煤礦居民區,只有一抹淡淡的模糊的輪廓,微光明滅可見。 「今天玩得真開心,是不是?」他問。 米麗亞姆喃喃地表示同意,但克萊拉沒有吭聲。 「你不覺得嗎?」他又追問道。 但克萊拉昂首走著,仍然沒有答理。從她的舉動上,他可以看出,她表面上滿不在乎的樣子,實際上心裡很難受。 在這一段時間裡,保羅帶著母親去了林肯城。她和往常一樣興高采烈,不過,當保羅與她面對面坐在火車上時,她顯出疲憊憔悴的神色。有一刻他甚至感覺到她要從他身邊溜走,而他想要抓住她,牢牢地抓住,幾乎想用鏈子拴住她,他覺得必須親自把她牢牢抓住才好。 快到林肯城區了。兩人都坐在窗旁尋找著教堂。 「在那兒,媽媽!」他大聲叫道。 他們看見高大的教堂威嚴地矗立在曠野上。 「哦,」她驚呼道:「教堂原來是這樣啊?」 他看著母親。她那雙藍眼睛默默地看著教堂,似乎又變得高深莫測了。大教堂那永恆的寧靜中似乎有什麼東西,什麼命中註定的東西折射到她的身上。教堂高聳入雲,顯得莊嚴而肅穆。反正,命該如此,就是如此。即使他的旺盛青春也奈何不了命運。他注視著她那紅潤的面頰,長著絨毛,眼角出現了魚尾紋,眼眨也不眨,眼皮略有點鬆弛,嘴巴總是帶著絕望的神情,臉上也是同樣的那種永恆的神情,仿佛她已經看透了命運。他用盡心力叩著她的心扉。 「看,媽媽,這座教堂高高屹立在城市之上,多麼雄偉啊!想想多少條街道都在它下面,她看上去比整個城市還要大。」 「真是這樣!」母親驚呼道,又開始活躍起來。但是他看到母親仍目不轉睛地坐在那兒盯著窗外的大教堂,那呆滯的臉色和眼神似乎在思索著人生的無情。母親眼角的魚尾紋和緊緊閉著的嘴巴,簡直讓他覺得自己會發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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