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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他對生命的痛苦大發感慨,米麗亞姆為他感到難過。

  「我們回屋子去吧,」他說,「我不想再在外面走了。」

  他們經過丁香樹,上面古銅色的葉芽就要綻開,有一堆方形的乾草堆在那兒,呈棕色,像個石柱子,這是上次割草時留下的一個小草垛。

  「我們在這坐一會吧。」米麗亞姆說。

  他不太情願地坐了下來,背靠著乾草堆。他倆面對著晚霞有如圓形的戲臺的群山,遠處一排排小小的白色農舍。牧場泛著金光,樹林陰暗,然而還不時閃著亮光,清楚地看到層層疊疊的樹頂漸漸遠去,傍晚時分,天朗氣清,遠方天際有一抹霞光,霞光下的大地多彩而寂靜。

  「這景色是不是很美啊?」她追問他。

  他只是皺著眉頭,其實他倒希望景色不堪入目。

  這時,一隻高大猛大跑了過來,張著嘴,兩隻爪子搭在保羅的肩頭,舔著他的臉,他大笑著往後退,比爾對他是一大安慰。他把狗推到一邊,可它又撲了上來。

  「走開,」小夥子說,「要不就打你了。」

  但是狗推也推不開,保羅就跟這畜牲打鬧起來,把可憐的比爾推到一邊,它卻更掙扎著往回撲,高興地發起野來,兩個撕打成一團。他勉強笑著,狗也張牙舞爪。米麗亞姆看著他們,覺得保羅有些可憐,他如此迫切地渴望得到愛,渴望得到溫存,他跟狗廝打玩鬧,其實就是愛。比爾跳起身,樂得喘著粗氣,褐色的眼珠直轉個不停,蹣蹣跚跚地又靠近過來。它很喜歡保羅,保羅卻皺著眉。

  「比爾,我跟你鬧夠了。」他說。

  這只狗卻用有力的爪子站了起來,顫抖著滿心歡喜地撲在他的大腿上,沖著他伸著紅舌頭。他往後退著。

  「別,」他說,「——別,我已經鬧夠了。」

  沒多久,狗就夾著尾巴一溜煙地跑了,另找樂去了。

  他依舊感傷地凝望著對面的群山,依舊在怨恨著群山的美麗,他想去找艾德加騎車玩,然而他又鼓不起勇氣丟下米麗亞姆。

  「你為什麼傷心啊?」她謙卑地問。

  「我沒有傷心,我為什麼傷心?」他回答道,「我很正常。」

  她很納悶為什麼他心裡不痛快,而嘴上總說自己正常。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她好聲好氣地懇求他。

  「沒事!」

  「不是這樣!」她低聲說。

  他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刺著。

  「如果你不說話,那再好不過了。」他說。

  「但我希望知道……」她回答。

  他報復似的大笑起來。

  「你總是這樣。」他說。

  「這對我可不公平。」她低聲說。

  他用這根尖尖的樹枝在地上戳著、刺著,挖起了一小堆土,好象他滿肚子的煩躁苦惱沒處發洩。她溫柔而堅定地握住他的手腕。

  「別這樣!」她說,「扔掉吧。」

  他才把枝條扔進了醋栗叢中,然後斜躺下來。現在,他的情緒總算控制住了。

  「什麼事?」她溫柔地追問。

  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只有眼睛還在轉著,裡面飽含著痛苦。

  「你清楚,」最後他消沉地說,「你清楚……我們還是分手的好。」

  這正是她所害怕的。立刻,她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暗淡下來。

  「為什麼?」她喃喃地說,「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事,我只是認清了我們自己的處境。這樣下去,沒有好處……」

  她耐著性子默默地等著,非常傷心,跟他在一起下放鬆,一直是這樣的,不管怎麼說,現在他會告訴她是什麼讓他苦惱。

  「我們說定了保持友誼,」他聲調沉重而呆板地說,「我們不也一直說定保持友誼嗎?而且——我們的關係既沒止于友誼,也沒有進一步地發展。」

  他又沉默了。而她內心琢磨著,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啊?他是如此的消沉。他肯定有什麼事不願意說出來,她一定得耐心地對待他。

  「我只能給你友誼——這是我唯一能夠做到的——我的性格有點缺陷。事情發展到了一個極端——我討厭這種不穩定的關係。我們就到此為止吧。」

  他的最後幾句話含有激憤的情緒。她的意思是她愛他甚於他愛她。也許他不能愛她,也許她內心沒有他所需要的東西。她靈魂深處最隱密的行為動機就是自我懷疑。她的行為動機埋藏得很深。她既不敢去認識,也不敢去承認。也許她是有缺陷的。這象極為強烈的羞恥感那樣,使她總往後退縮,如果他真是這樣,那麼她沒有他也行。她寧願控制自己,不讓自己想他。她現在只是在觀望事情的發展。

  「可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問。

  「什麼也沒發生——只是我自己的緣故——現在才發洩出來了。到復活節時總是這樣。」

  他如此絕望地求饒,讓她覺得同情起來。至少他從沒這樣可憐兮兮的前言不搭後語過,畢竟,這回主要還是他丟了面子。

  「你到底要怎樣?」她問他。

  「哦——我絕不能來得太頻繁——就這些。我為什麼要獨佔你呢,我又不是……你看,和你比起來,我有點缺陷……」

  他在告訴她,他不愛她,因此應該給她機會去找其他的人,他簡直太愚蠢,太糊塗,大盲目!對她來說,其他男人是什麼呀!根本算不了什麼!而他,哼!她愛他的靈魂,他有缺陷嗎?也許是的。

  「可我不明白,」她沙啞著嗓子說,「昨天……」

  夜暮漸漸降臨,對他來說,夜變得喧鬧而可恨。她則痛苦地低著頭。

  「我知道,」他叫起來,「你絕不會,你絕不會相信我會象只雲雀那樣飛翔,我也不會在肉體上……」

  「什麼?」她喃喃地說。這下她有點害怕了。

  「愛你。」

  她這時候恨極了他,因為他在使她痛苦。愛她!她知道他愛她。他確實屬￿她。至於什麼在身體上、肉體上不愛她,那只是他的任性胡說,因為他知道她愛他。他愚蠢得象個孩子,他屬￿她,他的靈魂需要她,她猜測可能什麼人在影響他。她覺得受了外來影響,態度生硬蠻橫。

  「在家時,他們說了些什麼?」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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