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
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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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愛意惶惑】 保羅對自己甚至對世間的一切都不滿意。最深沉的愛屬他母親。每當他感到自己傷害了母親,或損傷了他對她的愛,他就不堪忍受。已經是春天了,他和米麗亞姆之間有了激烈的衝突。這一年來,他老是和她對著幹。她對此也隱約有所察覺。每當她祈禱時,那種自己註定要成為這場戀愛的犧牲品的一貫的感覺就會和她的各種情感交織在一起,她打心底裡就不相信自己會擁有他。首先她就不相信自己,她懷疑自己是否能成為一個保羅所要求的那樣的人,她也不會設想自己能跟他過一輩子幸福生活。她看到的前途就是悲劇、憂傷和犧牲。能夠做出犧牲,她為此感到驕傲,能夠克制自己,證明她堅強,因為她不相信自己能承受生活的重負。她準備著對付悲劇之類的大事和難事。她不屬日常生活的小事。 復活節假期歡樂地開始了,保羅還是那個坦率的保羅。然而她卻總覺得什麼事不對勁。星期四下午,她站在臥室窗前,眺望著對面樹林和那片橡樹。在午後的明媚的陽光下,枝椏間透著斑斑駁駁的微光。一叢叢淺綠色的冬樹葉懸在窗前,她想或許有的已經發芽了吧。既會恐懼又歡喜的春天來了。 大門咯吱一響,她不安地站在那兒。天氣陰沉著。保羅推著鋥亮的自行車進了院子。平時,他總是摁著車鈴走向屋子。今天,他走進來時,卻雙唇緊閉,舉上露出一股冷酷、懶散而嘲諷的神情。她現在已對他了如指掌,從他那敏銳、高傲的外表,就能推測出他的內心。他不經意地把車停在老地方,米麗亞姆看著不禁心裡一沉。 她緊張地下了樓,身穿一件她認為比較配她的新網眼罩衫。高高的皺領於,使她聯想到蘇格蘭的瑪麗女王,並且暗自認為自己看上去一定漂亮而又矜持。二十歲的她已經發育得胸部豐滿,體態啊娜。可她的臉卻仍象戴著個柔軟多彩的面具,毫無變化。不過一旦她抬起眼簾,那簡直妙不可言。她有些害怕,怕他會注意到她的新罩衫。 他用那種嘲諷刻薄的語氣繪神繪色地向她家人講美以美教會守舊派一個著名的傳教士在教堂裡做禮拜的情形。他坐在餐桌的一頭,臉上表情豐富多變,學著那個他嘲諷的對象的模樣。兩隻漂亮迷人的眼睛一會兒閃著柔和的光,一會兒又眉飛色舞。他的嘲弄傷害了她:因為模仿得太逼真了。他過於敏銳,也過於殘忍。每當他眼睛這樣冷,這樣充滿嘲諷的恨意,她就知道他一定不會放過任何人,甚至她自己。可是雷渥斯太太卻笑得直擦眼淚。剛從星期日午睡中醒來的雷渥斯先生,也樂得直摸腦袋,三個兄弟只穿著襯衫坐在那兒,臉上還掛著睡意,聽得也不時地哈哈大笑,全家人都非常欣賞他這種模仿和嘲弄他人的「表演」。 保羅沒有理會米麗亞姆,過了一會兒,她看到他注意到了她的新罩衫。從他臉上,她看到了畫家的讚賞,但卻沒有贏得一點熱情的讚揚。她有點緊張,幾乎沒法從架於上把茶杯拿下來。 屋裡的男人們都出去擠牛奶了。米麗亞姆這時壯著膽獨自跟他打了聲招呼。 「你來晚了。」她說。 「是嗎?」他答道。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路難走嗎?」她問。 「我沒在意。」 她繼續飛快地擺著餐桌,擺完之後—— 「茶還得沏幾分鐘,你要不要來看看水仙花?」她問。 他站起身來,默不做聲。他倆走進了後花園,站在含苞欲放的西洋李樹下,群山和大空晴朗而略帶寒意,一眼看上去都好象被洗過一般,顯得格外刺眼。米麗亞姆看了保羅一眼,只見他臉色蒼白,表情漠然。在她看來,她深愛的那雙眼睛,眉毛會看上去如此傷人,這對她太殘忍了。 「風塵僕僕的,累了吧?」她問,她覺察到他隱隱有點倦意。 「不,我不覺得累。」他回答道。 「路一定很難走——風吹得樹林直響。」 「看看雲,你就知道這是西南風,到這兒來是順風。」 「你知道,我不騎車,所以我也不懂這些。」她低聲說。 「難道這需要騎車才知道嗎?」他說。 米麗亞姆認為他的譏諷毫無必要。他倆默默地往前走著,有一堵荊棘樹籬繞著屋後的那片長滿野草的草坪,樹籬下的水仙花正從淺綠色的葉叢中探出頭來。花瓣呈綠色,略透著寒意,不過還是開了幾朵,金黃色的花朵搖曳多姿,燦爛生輝。米麗亞姆跪在一簇水仙花前,捧起一朵野花似的水仙,低下頭去,用嘴唇、臉頰和額頭接受著金黃色的花瓣。他站在旁邊,雙手插在口袋裡看著她。她把花一朵一朵地轉向保羅。一邊兩手仍不停地撫弄著這些花。 「這些花挺美,是嗎?」她喃喃地說。 「挺美!只是花開得有點密了——不過,還算漂亮!」 儘管保羅對她的讚賞橫加挑剔,她還是低下頭看花。他看著她蹲下身子,用熱情的吻啜吮著花朵。 「為什麼你一定要撫弄它們?」他煩躁地說。 「我就是喜歡撫愛花朵。」她不高興地回答。 「難道你喜歡什麼東西就一定得緊緊抓住不放,好象要把它們的心掏出來不可嗎?為什麼你不能多少克制一點,或者保守一點呢?」 她痛苦地抬起頭來看著保羅,接著又慢慢用唇去碰這一朵朵搖曳生姿的花兒。她聞著花的芳香,覺得它要比保羅友好。這種感覺使她想痛哭一場。 「你能把什麼東西都哄騙得靈魂出竅。」他說,「我決不會這樣。我總是直來直去。」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這些話是無意識地說出來的。她望著他。他的身子仿佛象一把堅硬挺直毫不容情的尖刀直指著她。 「你總是在乞求愛,」他說,「仿佛你是愛情的乞丐,甚至對花朵,你也這般乞求……」 米麗亞姆有節奏地用嘴一下一下地撫弄著花朵,呼吸著花的芳香,幽幽花香撲鼻而來,她不禁渾身顫抖起來。 「你不想去愛——你只是沒完沒了地、反常地渴望別人來愛你,你不主動,而是消極等待,你吸啊吸,好象你內心某個角落有什麼缺憾必須用愛來填充自己似的。」 她被他的刻薄狠毒驚得發呆,再也聽不下去了。他根本就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由於熱情遭到打擊,他那煩惱痛苦的心靈激情仿佛無法自製。因此,這一番話就象閃電火花似的冒了出來。她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只有在他對她的刻薄和厭惡下,蜷縮著身子坐在那裡。她沒有一下子清醒過來,只是默默地思索著思索著。 用過茶點後,他和艾德加兄弟們呆在一起,不再理會米麗亞姆。她呢,對這個盼望已久的節日感到極度的失望,只好等著他。到了後來,他總算是讓了步,來到她身邊,她打定主意要弄清楚他心情變化的緣故,她認為這只不過是心情不好罷了。 「我們再穿過林子走一程好嗎?」她問他。她知道他從不拒絕一個直截了當的要求。 他們來到狩獵區,半路上他們路過了一個陷阱,是用小縱樹枝編的馬蹄形樹籬蓋著,裡面放著當作誘餌用的兔子內臟。保羅皺著眉看了一眼,她注意到了他的眼神。 「很可怕,是不是?」她問。 「我不知道!難道這比黃鼠狼叼住兔子的喉嚨更可怕麼?是逮一隻黃鼠狼呢,還是讓許多兔子遭殃?二者必居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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