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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沒人可以聊我們聊的這些東西——有好多事情你是不感興趣的,那種……」

  「什麼事?」

  看到莫瑞爾太太如此緊張,保羅心裡不禁怦怦直跳。

  「哦,比如說——畫畫——還有書月。你是不關心赫伯特、斯實賽的。」

  「是的,」她傷心地回答說,「你到了我這年紀也不會關心的。」

  「可是——我現在關心——而且米麗亞姆也是……」

  「可你怎麼知道,」莫瑞爾太太生氣地說,「我就不會感興趣呢?你從來不曾試著跟我談過!」

  「但你是不關心的,媽媽,你清楚你不會關心一幅畫是不是具有裝飾性,也不會關心一幅畫是什麼風格。」

  「你怎麼知道我不關心?你跟我談過嗎?你曾經跟我談過這些事情,來試一下我是否關心嗎?」

  「但這不是你所關心的事,媽媽,你知道的。」

  「那麼,什麼事是我所關心的?」她發火了,他痛苦地皺緊了眉頭。

  「你老了,媽媽,而我們正年輕。」

  他本來的意思只是想說明她這個年紀的人和他這個年紀的人興趣不同的,但話一出口,他就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是的,我很清楚——我老了,因此我就應該靠邊站了。我和你已經沒什麼關係了,你只是想要我侍候你,而其他的都是米麗亞姆的。」

  他無法忍受這些,他本能地意識到他就是她的生命支柱。不管怎麼說,她是他生命裡最重要的一部分。是他唯一至高無上的東西。

  「媽,你知道不是這麼回事,媽媽,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她被他的叫喊感動了,引起了憐憫心。

  「看起來很像這麼回事。」她說著,氣消了一半。

  「不,媽媽——我真的不愛她。雖然我跟她聊著,可心裡總是想著要早點回來和你在一起。」

  他已經把硬領和領帶取了下來,光著個脖子站了起來,準備去睡覺了。他俯身去吻母親時,她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肩上,像孩子似的嚶嚶哭泣起來。這和她平時截然不同,他痛苦得身子也扭動了起來。

  「我受不了。我可以容忍別的女人——但絕不是她。她不會給我留下餘地,一點兒餘地都沒有……」

  他立即對米麗亞姆憎恨起來。

  「而且我從來沒有過——你知道,保羅——我從來沒有一個丈夫——沒有真正的……」

  他撫摸著母親的頭髮,吻著母親的脖子。

  「她是多麼得意啊,把你從我身邊奪走——她和一般的姑娘不同。」

  「噢,媽媽,我不愛她!」他低下頭來喃喃地說,痛苦地把眼睛埋進她的肩頭。母親給了他一個熾熱的長吻。

  「孩子。」她聲音顫抖著,充滿了熱愛。

  不知不覺地,他輕輕地撫摸起她的臉來。

  「好了,」母親說,「睡覺去吧,要不明天早上你會疲倦的。」她正說著,聽見丈夫回來了,「你爸爸來了——去吧。」突然幾乎帶著恐懼,她抬起頭來望著他,「也許我太自私了,如果你要她,就娶她吧,孩子。」

  母親看上去有些陌生,保羅顫抖著吻了吻她。

  「噢,媽媽。」他溫柔地說。

  莫瑞爾踉踉蹌蹌地走了進來,帽子斜壓在一隻眼角上,靠著門柱站穩。

  「你們又胡鬧了?他兇惡地說。

  莫瑞爾太太的感情突然轉變,她對這個醉鬼恨得要命,因為他竟然這樣對待她。

  「不管怎麼說,我們也沒喝得像醉鬼一樣。」

  「什麼——什麼!什麼——什麼!」他冷笑著,走進過道,掛好衣帽。接著他們聽見他下了三級樓梯到伙房去了。回來時手裡拿著一塊豬肉餡餅,這是莫瑞爾太太為兒子買的。

  「這可不是給你買的,如果你只給我二十五先令,我才不會在你灌了一肚子啤酒之後給你買豬肉餡餅。」

  「什麼——什麼!」莫瑞爾咆哮著,身子搖搖晃晃,「什麼不是給我買的?」他看著那肉餅,突然大發脾氣,把餡餅一下子給扔進了火裡。

  保羅吃驚地站了起來。

  「浪費你自己的東西去吧!」他大聲說。

  「什麼——什麼!」莫瑞爾突然大叫起來,跳起來,握緊了拳頭。「我要給你點顏色看看,你這個臭小子!」

  「來吧。」保羅狠狠地說,頭一甩:「給我看看吧。」

  這時候他正巴不得對什麼猛揍一下,莫瑞爾半蹲著,舉著拳,準備跳起來。小夥子站在那兒,唇邊還帶著笑。

  「嗚哇!」父親嘴裡噓了一聲,擦著兒子臉邊猛揮了一拳。雖然很近,他也不敢真動這小夥子一下,只是在一英寸之外虛晃而過。

  「好!」保羅說,眼睛盯著父親的嘴巴,要不了多久他的拳頭就會落在這兒。他真渴望著揍這一拳。但他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微弱的呻吟。只見母親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嘴巴烏黑,而莫瑞爾卻跳過來準備再揍一拳頭。

  「爸爸!」保羅大喊了一聲。

  莫瑞爾吃了一驚,站住了。

  「媽媽!」兒子悲聲喊聲:「媽媽!」

  她掙扎著,雖然她動不了,但睜開的眼睛卻一直在望著他,逐漸地,她恢復了正常。他幫她躺在沙發上,奔到樓上拿了一點威士忌,好不容易讓她抿了一點。眼淚從他臉上流了下來。他跪在她面前,沒有哭出聲,可淚水卻不斷地流下來。屋子那邊的莫瑞爾,胳膊肘撐住膝蓋坐著,看著這一切。

  「她怎麼了?」他問。

  「暈了。」保羅答道。

  「呣!」

  莫瑞爾解開靴帶,踉踉蹌蹌地爬上床去。他在家裡的最後一仗已經打完了。

  保羅跪在那兒,撫摸著母親的手。

  「別病倒啊,媽媽——別病倒啊!」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沒關係,孩子。」她喃喃地說。

  最後他站起身,拿了一大塊煤把火封了。接著又打掃了房間,把東西都擺放整齊,把早餐用具也擺好了,還給母親拿來了蠟燭。

  「你能上床去嗎,媽媽?」

  「能,我就去。」

  「跟安妮睡吧,別跟他睡。」

  「不,我要睡在自己的床上。」

  她站起身,保羅滅掉煤氣燈,拿著蠟燭,扶她上樓去。在樓梯口上他親熱地吻了她一下。

  「晚安,媽媽。」

  「晚安。」她說。

  他萬分痛苦地把頭埋在枕頭裡。然而,在內心深處卻異常平靜,因為他最愛的還是他母親,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痛苦的平靜。

  第二天父親為了和解而做出的努力,使他感到簡直是一種莫大的侮辱。

  每個人都竭力想去忘掉昨晚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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