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
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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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羅第二天下午去接他的朋友。他很高興看見他們到來。他們大約四點左右到了保羅家。星期天的下午到處都乾乾淨淨,一片寧靜。莫瑞爾太太穿著一身黑衣,系一條黑圍裙坐在那裡。她起身迎客時,對艾德加倒還親切,但對米麗亞姆卻有些冷淡,態度勉強。然而,保羅卻認為這姑娘穿棕色開司米外套格外漂亮。 他幫媽媽把茶點準備好。米麗亞姆本來很想幫忙,但她有些害怕。他對自己的家感到自豪。他的心裡想,這個家有一種特色。雖然只有幾把木制椅子,沙發也是舊的,可是爐邊地毯和靠墊都非常舒適,牆上的畫也相當雅致,很有品味。一切都顯得簡單樸素,還有很多書。他從來沒有為家感到羞愧過,米麗亞姆也沒有。因為兩個家都保持著自己的特色,而且都很溫馨。保羅也為這桌茶點感到自豪,飲具十分精緻,臺布也非常漂亮,雖然湯匙不是銀的,餐刀也沒有象牙柄。但那也無傷大雅。每樣東西看起來都很愜意。莫瑞爾太太在等待孩子們長大的這漫長的歲月裡,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條,一絲不苟。 米麗亞姆談論了一會書籍。這是她百談不厭的話題。但莫瑞爾太太沒有多大的熱情,很快她就轉向艾德加了。 起初,艾德加和米麗亞姆到教堂時,常坐在莫瑞爾大大的那排長凳上。莫瑞爾從來不去做禮拜,他寧願去酒店。莫瑞爾太太,看起來像個凱旋而歸的首領,端坐在長凳的首座。保羅坐在另一頭。剛開始,米麗亞姆總是挨著保羅坐。那時,禮拜堂就像家一樣,是個可愛的地方,有黑色的長凳,細長雅致的柱子,還有鮮花。在保羅還小的時候,這些人就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對他來說,坐在米麗亞姆身邊,靠近母親,這樣坐上一個半小時,在教堂的魔力感召下把兩人的愛聯在一起,那真是非常甜美舒暢的享受。他因此覺得溫暖、幸福和虔誠。禮拜結束後,他陪米麗亞姆走回家去,莫瑞爾太太跟老朋友伯累斯太太一起度過傍晚的時光。星期天晚上,他跟艾德加和米麗亞姆一起散步的時候,總是非常活躍。每當晚上,他路過礦井,路過亮著燈的礦井室,看見又黑又高的吊車和一排排卡車駛去,經過像黑影一般慢慢轉的風扇時,感覺到米麗亞姆會返回來找他。他想得幾乎無法忍受。 米麗亞姆和莫瑞爾家人坐同一長凳的時間並不長,因為她父親又重新為他們自己占了專座。就在小長廊下面,和莫瑞爾家的座位正好相對。保羅和母親來到教堂時,雷渥斯家的座位總是空著。他內心焦急,生怕她不來,路途太遠,星期天又常常下雨,她的確經常來得很晚,她低著頭大步走進來,深綠色的絲絨帽遮住臉。她坐在對面,那張臉恰好被陰影遮住。不過這倒給他一種非常深的印象,仿佛看到她在那兒,他的整個靈魂都會激動起來。這與母親呵護他的那種幸福、喜悅和自豪是不一樣的。這是一種更奇妙的心境,不同尋常,像劇痛的感覺,仿佛這之間有什麼他無法得到的東西。 就在這個時候,他開始探索正統的教義。他二十一歲,她二十歲。她開始害怕春天到來,他那麼瘋狂,深深地傷了她的感情。他的所做所為都殘忍地粉碎了她的信念。艾德加對此十分讚賞。他天生挑剔而冷靜。但是米麗亞姆感到非常痛苦,因為她所愛的人正在用尖刀一樣鋒利的智慧審視著她所信仰的宗教,而且這信仰是她生活、行動以至生命的信託。但他不放過她,他真狠心。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時,他甚至更加兇狠,仿佛他要殺了她的靈魂。他鞭答著她的信仰,以至她幾乎都失去清醒的意識。 「她多高興啊——她從我身邊把他奪去了。」保羅走後,莫瑞爾太太心裡大喊著,「她不像一個普通女人,不會讓我在他心中保留一席之地。她要獨自佔有他。她要完全佔有他,一點不剩,甚至給他自己也不留下一點空間。他永遠也成不了一個獨立的男子漢——她會把他吸幹的。」母親就這麼坐著,內心苦苦地掙扎著,沉思著。 而他,送米麗亞姆回來後,苦惱不堪。他咬著嘴唇,捏著拳頭,快步走來。他站在臺階前,一動不動地站了好幾分鐘。他面對著黑暗巨大的山谷。黑沉沉的山坡上閃爍著幾盞燈火,穀底是礦井的燈光。這一切顯得古怪,陰森可怕。為什麼他如此煩惱,幾乎瘋狂,連動也不想動一下。為什麼母親坐在家裡倍受痛苦煎熬?他知道母親痛苦不堪。但她為什麼這樣?他為什麼一想到母親,就厭惡米麗亞姆,這麼狠心地對侍她呢?如果米麗亞姆讓母親這麼痛苦,他恨她——而且會毫不猶豫地恨她。為什麼讓他六神無主、毫無保障、失魂落魄,仿佛他沒有堅強盔甲可以抵擋黑夜和空間的侵襲?他是多麼地恨她啊!然而,他卻對她有著滿腔的柔情和謙卑! 突然,他跳起來,跑回家。母親看到他滿臉苦惱的神色,沒說話。但他卻非要她跟他說話,這又引起她生氣責怪他不應該和米麗亞姆走那麼遠。 他絕望地大聲喊:「你為什麼不喜歡她,媽媽?」 「我不知道,孩子,」她可憐兮兮地說,「我確實努力去喜歡她,我努力了又努力,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他覺得和母親之間的沉悶和無望。 春天變成了難忍受的時日,他性情多變,變得緊張、殘忍。於是,他決定疏遠米麗亞姆,可沒多久,他就知道米麗亞姆正翹首等他。母親見他煩躁不安,工作也無法進行,什麼事都於不成。仿佛有什麼東西把他的魂兒扯向威利農場。於是,他戴上帽子走了,一聲沒吭。母親也知道他走了。一上了路,他就輕鬆地透了一口氣。但當他和米麗亞姆在一起時,他又變得殘忍起來。 三月的一天,他躺在尼瑟米爾河堤上,米麗亞姆坐在他身邊。那天風和日麗、晴空萬里,大朵大朵絢麗的雲彩從他們頭上飄過,雲彩投在水面上。天空一片湛藍,清澈明淨。保羅躺在草地上望著天。他忍不住要望著米麗亞姆。她似乎也渴求他,而他卻抑制著,一直抑制著。他此刻想把滿腔的熱愛和柔情獻給她,可他不能。他感到她要的是他驅殼裡的靈魂,而不是他。她通過某種把他倆聯在一起的途徑,把他的力量和精力吸到她自己的身體裡。好不想讓他們倆作為男人女人而徹底融合。她要把他整個吸到她身體裡。這使他失魂落魄,就像吃了迷魂藥一般。 他談論著米開朗琪羅,聽著他的談論,她覺得自己仿佛真的觸摸到那顫動的肌體組織,那生命的原生質。這給了她最深層的滿足。但談到後來,她卻有些恐懼。他躺在那兒,狂熱地探索著,他的聲音漸漸讓她害怕。他的聲音那麼平板,幾乎不像常人的聲音,倒像夢中的吃語。 「別再說了。」她溫柔地肯求著,一隻手撫摸著他的前額。 他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他的軀體好象被他拋到何處了。 「為什麼不說了?你累了?」 「是的,這也讓你累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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