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五八


  「喂!」她沖著一個男人喊道,「喂!」

  保羅和安妮躲在其它人後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到青溪別墅要多少錢?」莫瑞爾太太問。

  「兩個先令。」

  「哦,到那兒有多遠啊?」

  「相當遠。」

  「我不相信。」她說。

  但她還是爬進了馬車,於是,這八個人就這麼擠在一輛破舊的海濱遊覽馬車裡。

  「你們瞧,」莫瑞爾太太說,「每人才三便士,如果這是一輛電車的話……」

  他們一路駛去,每經過一幢別墅,莫瑞爾太太就叫著。

  「是這地兒嗎?哦,是的!」

  大家都屏息坐著,直到車子駛過,大家才歎了一口氣。

  「謝天謝地,不是那所破爛別墅。」莫瑞爾太太說:「我真害怕是。」他們一直往前駛去。

  終於,他們下車了,這所別墅孤單單地坐落在公路邊的堤岸上。進入前院,必須得走過一座小橋,大家都對此激動不已。不過,他們倒是很喜歡這所地處僻靜的別墅。房子的一面是一大片的海灘草地,另一面是一望無際的田野,田野上種著一塊塊的白色的大麥,黃色的燕麥、紅色的小麥和綠色的根莖作物,平坦而無垠一直延伸到天邊。

  保羅管帳目,並和媽媽共同調配支出用度。他們全部費用——住、食,和其它一切零用——是每人每星期十六先令。早晨他和倫納德去洗澡,莫瑞爾則悠閒地在外面轉悠著。

  「哦,保羅,」母親在臥室裡喊道,「來吃一塊黃油麵包吧。」

  「好的。」他回答。

  他回來的時候,看見母親已經在早餐桌旁指揮著。

  這所別墅的女房東還很年輕,丈夫是個瞎子,她還給別人洗衣物,因此莫瑞爾太太常常自己到廚房洗碗刷鍋,自己親手為大家鋪床。

  「你不是說你來度一個真正的假日嗎?」保羅說,「怎麼你幹起活來了。」

  「幹活!」她叫道,「你在說什麼呀!」

  保羅喜歡和母親一起穿過田野到村子裡去,到海邊去。她害怕走那些木板橋,他罵她膽小得像個小孩子,緊跟著她寸步不離,就好象他是她的男人一樣。

  米麗亞姆很少有機會跟保羅在一起,除非別的人都去聽流行歌手演唱的時候,米麗亞姆認為,這些歌手愚蠢到了讓人難以忍受的程度,保羅也這樣認為,他曾一本正經地訓導過安妮,說去聽那些歌手演唱是件蠢事。然而,這些流行歌他都會唱,一路上他還放聲高唱過呢。如果他聽到別人唱這些歌,那種蠢勁還使他感到很愜意呢。但他卻對安妮說:

  「全是胡扯!一點意義也沒有,有頭腦的人決不會去坐在那兒聽歌的。」而在米麗亞姆面前,他又用不屑一顧的口氣說安妮和其他人:「我想他們去聽流行歌手演唱去了。」

  看見米麗亞姆也唱流行歌來真是件怪事。她長著一個筆直的下巴,從下唇到下巴彎曲處形成了一條直線。她唱歌時總讓保羅想起波蒂西裡畫中的悲傷的天使,即使她唱的是:

  「沿著情人小巷
  陪我散步與我傾訴。」

  只有在保羅畫素描時,或晚上其他人都去聽流行歌手演唱時,他才是完全屬￿米麗亞姆的。他滔滔不絕地給她講述他是多麼喜歡地平線,講述林肯那連綿不斷的天空和巴野怎樣向他預示著無窮的意志力,正如諾曼底式的教堂重重疊疊的拱門顯示著人類靈魂不屈不撓地頑強地前進,永無止境地前進。他說,諾曼底式跟垂直線條和哥特式拱門截然不同,哥特式拱門高聳入雲,伸向極樂世界,消失于天國。他說他自己屬￿諾曼底式,而米麗亞姆則屬￿哥特式,她對此深表贊同。

  一天傍晚,保羅和米麗亞姆來到瑟德素浦附近寬闊的沙灘上,海浪卷著浪花不斷地湧向岸邊,夾雜著嘩嘩的響聲堆起一堆泡沫。那是一個溫暖的傍晚。這片偌大的沙灘上除了他倆外,再沒有別的人;除了海浪聲外,再也沒有別的聲音。保羅喜歡海浪拍打海岸的聲音,喜歡體驗身處浪花的渲鬧和沙灘的寂靜之間的那種感受。有米麗亞姆和他在一起,一切都變得情趣盎然。他們回來時,夜幕已經落下。回去的路上都經經過沙丘豁口,還要經過兩條長堤之間的一條隆起的草地。四周一片寂靜,夜幕沉沉,只有沙丘後面傳來大海的低語。保羅和米麗亞姆默默地走著,突然,他嚇了一驚,全身的血液似乎都燃燒起來,他簡直透不過氣來了。一輪巨大的桔紅色的月亮從沙丘邊緣上凝視著他們。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看著月亮。

  「啊!」米麗亞姆望著月亮,驚叫起來。

  他仍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看著那輪巨大的泛著紅的月亮——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唯一的東西。他的心猛烈的跳著,胳膊上的肌肉也在跳動。

  「怎麼啦?」米麗亞姆低聲說著,等著他。

  他轉過身來看著她。她就站在他身邊,始終形影不離。她的臉被帽檐的陰影遮住了,看不見她凝視的雙眼。她心裡在沉思,有點兒害怕。這類似宗教的氛圍深深地感動了她。這就是她的最佳心態。保羅對此是無能為力的。他的熱血宛若一股火焰在胸腔燃燒,然而他就是無法把自己的想法給她講清楚。他渾身熱血沸騰,她卻不知為什麼佯裝不知,她盼望他處於一種虔誠的狀態,她一面迫切地盼望著他能這樣,一面對他的激情也隱約有感,她凝望著他,心裡十分不安。

  「怎麼啦?」她又低聲說。

  「這月亮。」他皺著眉頭回答。

  「是啊,」她表示贊同地說,「多美啊!」她不甚明白他怎麼了,危機已經過去。

  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還年輕,而他們之間的這種親密又非常抽象的純潔,他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把她擁在懷裡來解除心中痛苦的渴求。可是他有些怕她,怕對她產生那種男人對女人的欲望——這在他的心靈中被看作是一種恥辱。她寧願忍受痛苦和激動的折磨,也拼命排除這種念頭,他只好把這種念頭藏在心底。就是這種所謂的「純潔」,阻止著他們連初戀的吻也不敢嘗試,也幾乎受不了肉體愛的震動,甚至受不了一個熱吻。他太膽層,太敏感,不敢去吻她。

  他們沿著黑黑的沼澤草地走著,保羅一直看著月亮,什麼也不說。米麗亞姆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在他身邊。他恨她,因為她似乎有點讓他看不起自己了。他向前望去,看到黑暗中有一點光亮,這就是他們那點著燈的別墅窗戶。

  他喜歡想到母親和其它歡樂的人們。

  「唷,別的人早就回來了!」他們一進屋,母親就說。

  「那又怎麼了!」他煩躁地大聲說,「如果我願意,我可以出去散散步,對吧?」

  「可我以為你會回來和我們一起吃晚飯的。」莫瑞爾太太說。

  「那要看我是否高興了,」他反駁說,「現在還不晚,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很好,」母親尖刻地說,「那麼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去吧。」那天晚上,她再也沒有理他。他也假裝不在乎也不注意這些,逕自坐在那裡看書。米麗亞姆也在看書,儘量讓別人不注意她。莫瑞爾太太恨她把她的兒子變成這樣。她看著保羅變得急躁、自負、鬱鬱寡歡,就把這些都推到米麗亞姆身上。安妮和她所有的朋友也都反對這個姑娘。米麗亞姆自己沒有朋友,只有保羅。不過並不為此感到苦惱,因為她看不起其他那些人的淺薄。

  保羅也有些恨她,因為不知怎麼的,她破壞了他的悠閒自然,使他有一種屈辱的感覺,他因此而苦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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