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
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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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他說著,可又說不下去了,只覺得渾身上下都虛軟無力。她從來沒有責備過他或生過他的氣。他常常感到非常羞愧。可是他的怒火還是一次次爆發,就像一隻氣泡被壓崩一樣。而且一看到她那張熱切、沉默、茫然的臉龐時,他仍感到忍不住要把鉛筆扔到她臉上去。當他看到她雙手直打哆嗦,嘴巴痛苦地半張時,他不禁為她感到痛心。同時由於她喚起了他的激情,他渴求著她。 此後,他常常避開她而和艾德加在一起。米麗亞姆和她哥哥是天生的對頭。艾德加是個講求理性的人,他天生好奇,對生活有一種科學的興趣。看見保羅為了艾德加而冷落了她,米麗亞姆感到非常傷心。在她看來,艾德加似乎低下得多。可是保羅和她大哥在一起居然非常開心。兩人一起在田裡消磨了幾個下午,碰到下雨天,就在草料棚子裡幹木匠活。他們還在一起聊天,有時保羅把鋼琴邊跟安妮學唱的歌教給艾德加。男人在一起,包括雷渥斯先生在內,經常很激烈地爭論土地國有化之類的問題。保羅早已經聽到他母親在這方面的見解,就把這些見解當成自己的,為她而辯解。米麗亞姆也來湊湊熱鬧,但總是等到爭論結束時,才能只剩下他們倆自己談談。 「說到頭來,」她心裡說,「如果土地國有化了,艾德加、保羅和我也還一個樣子。」因此她等著這個年輕人回到她身邊。 當時他正在學畫畫,他特別喜歡晚上單獨和母親在一起,坐在家裡,畫啊畫啊。她則做些針線活,或者看看書。有時候,他抬起頭來,目光會在母親那張容光煥發、充滿活力的臉上停留一會兒,再高高興興地畫他的畫。 「有你坐在這兒的搖椅上,我能畫出我最好的作品來,媽媽。」他說。 「真的!」她驚呼著,還假裝懷疑地嗤之以鼻。其實她感覺得到他說的是真的,她的心高興得顫抖了。當她做針線活或者看書時,她一連幾個小時坐著紋絲不動,隱隱覺察到他在旁邊畫著。他呢,滿腔熱情地揮動著筆,感覺到她的熱情在他身上化成了一種力量。娘兒倆都很快樂,但彼此都沒意識到這一點。這一段生活是多麼地有意義,這才是真正的生活,然而他們卻幾乎忽略了它。 只有受到激勵時他才意識到這些。一幅素描完成了,他總是拿給米麗亞姆看看。在那兒受到激勵後,他才對自己無意識的畫加深了認識。在和米麗亞姆的接觸中,他增強了洞察力,他對事物的領悟更深了。從他母親身上,他汲取了生活的熱情和創作的力量。米麗亞姆把這種熱情激勵成了白熱化的激情。 當他回到工廠時,工作條件已有所改善。每星期三,他可以不上班而去美術學校——由喬丹小姐的資助——傍晚回來。後來,工廠每逢星期四和星期五又由八點下班改為六點下班。 夏天的一個傍晚,米麗亞姆和他從圖書館回家去,穿過了赫羅德農場的田地。從這兒到威利農場只有三英里路。田裡收割下來的乾草發出一片黃裡透紅的光,栗色的頂部已變成了深紅色。當他們沿著高地走時,西方那一縷金光逐漸消褪,轉為紅色,紅色又轉為深紅色,再後來,一片陰森森的藍色又悄悄升了上來,和那片黃裡透紅的光彩成了對比。 在黑漆漆的田野裡,他們走了往阿弗雷頓的公路。這條泛白的公路蜿蜒向前。走到這兒,保羅猶豫了一下。這兒到他的家還有兩英里,往前再走一英里是米麗亞姆的家。他倆不約而同地眺望著酉北方天際晚霞下這條在陰影中綿延遠去的公路。小山頂上是庫爾貝礦井,那兒有幾所荒涼的房子,遠遠的天邊看得見礦井中的吊車豎著的黑影子。 他看了看表。 「九點鐘了。」他說。 這倆人挾著幾本書站在那兒,不願分手。 「這早晚的樹林看起來可愛極了,」她說,「我想讓你去看看。」 他跟著她慢吞吞地穿過了那條公路,走向那扇白色的門。 「如果我回去晚了,他們會埋怨我的。」他說。 「可你又沒做什麼壞事?」她不耐煩地回答。 他跟著她穿過暮色中那片剛被牲口啃過的牧場,樹林裡涼意襲人,樹葉發出一股香味,忍冬的香味沁人心脾,一切都朦朦朧朧的。他倆就這樣默默地走著。在這片黑糊糊的樹叢裡,夜色奇妙地降臨了。他環顧四周,期待著。 她想給他看她發現的一株野玫瑰花。她知道這株玫瑰花好看極了。然而,如果他沒有見到過這株野玫瑰花,她就覺得這花就不會銘刻在心。只有他才能使這株玫瑰花變成她的,不朽的。她現在還不滿足。 小路上已經有露珠了。一片霧氣正從老橡樹林裡升起,他一時摸不清那一片白茫茫的究竟是一片霧呢,還是在紛壇中顯得蒼白無力的石竹花。 等他們走到松樹林旁邊時,米麗亞姆變得焦急和緊張起來。她的野玫瑰花可能已經不在了。她也許找不到它了,她是多麼想找到它啊。她幾乎迫不急待地希望自己能和他一起站在花前。他們要在花前心心相印——享受一種令她神往的,聖潔的境界。他在她身邊默默地走著,倆人挨得很近。她顫抖著,他聆聽著,心裡暗暗著急。 走近林子邊際,他們看見前方的天空宛若珍珠母,大地已經暮色蒼茫。不知從哪兒飄來附在松樹林外層枝椏上的忍冬香味。 「在哪兒呀?」他問道。 「就在中間那條路下面。」她哆嗦著喃喃地說。 他們剛走到小路拐彎處時,她站住不動了。有些害怕地盯著松樹間的寬闊大路,有幾分鐘,她什麼也分不清,灰暗的光線使各種東西的顏色都模糊得無法分辨。後來,她才看見那株野玫瑰。 「啊!」她叫道,趕緊走上前去。 這株玫瑰靜止不動。它的樹幹長得很高,枝葉蔓生。有刺的花梗披掛在一棵山植樹上,長長的枝條密密實實地垂在草地上,純白色的玫瑰花朵猶如一叢叢凸起的象牙球,宛若撒落的星斗,在昏暗的簇葉、枝幹和青草上熠熠發光。保羅和米麗亞姆緊靠在一起,默默無言地站著觀看。從容自若的玫瑰花的光一點一點地籠罩了他們,似乎點亮了他們心靈的某個角落。暮色四合,宛如煙霧,但仍然掩蓋不了那些白色的玫瑰花。 保羅深深地凝望著米麗亞姆的眼睛。她臉色蒼白,帶著驚歎的神情期待著。她的雙唇半啟,黑眼睛坦率地盯著他。他的眼光似乎看穿了她的心。她的心兒顫抖了。這正是她所要的心心相印。他卻好像很苦惱地轉過身去,又面對著那株玫瑰去了。 「花兒看來好像蝴蝶一樣會飛,會晃動。」他說。 她看著這些玫瑰花。花兒是白色的,有些花捲曲著,顯得那麼聖潔,還有些花卻欣喜若狂的競相怒放。這株野玫瑰樹黑得象個影子。她一時衝動,沖著花兒舉起了手,不勝仰慕地走上前去撫摸這些花兒。 「我們走吧。」他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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