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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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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羅和這家人的親密感情逐漸集中到了三個人身上——母親、艾德加和米麗亞姆。對於母親,他是去尋求同情和那股能使他袒露胸襟的反常。艾德加是他的密友。至於米麗亞姆呢,他多少有點俯就她,因為她看來是那麼卑微。 但是,這姑娘逐漸愛找他作伴。要是他帶來了他的素描本,她會看到最後一張畫,對著畫沉思的時間最長。然後她會抬起頭來望著他。她那對黑黑的雙眸會突然變得亮晶晶的,宛如一汪清泉,在黑暗中閃閃發光。她會問: 「為什麼我會這麼喜歡這幅畫?」 可是,她心裡總有股力量,害怕自己流露出那種親密眼神。 「為什麼你會喜歡呢?」他問。 「我不知道,它看上去像是真的。」 「這是因為——因為這幅畫裡幾乎沒有陰影,看上去很亮,仿佛我畫出了樹葉裡發亮的原生質,其它地方也都這麼畫,不是去畫那種僵硬的形,那些對我來說是死的。只有發亮的部分才是真正的生命力。外形是沒有生命力的空殼,只有發亮的才是真正的精華。」 她把小指頭含在嘴裡,一言不發地思索著這些話。它們再次給了她生命的感覺,使很多在她看來沒有任何意義的東西變得栩栩如生起來。她好不容易才理解了他的那些深奧而不易講清楚的話。而正是這些話,讓她領悟了很多她所鍾愛的東西。 又有一天,她坐在黃昏的陽光下,他在畫著西下夕照裡的幾株松樹。他一直沒說話。 「你瞧!」他突然說,「我就要這個。來,看看這幅畫,告訴我,這些是樺樹幹很像黑暗中火堆裡的紅煤塊?上帝為你點燃了灌木叢,永遠也燃不盡。」 米麗亞姆朝畫上看了一眼,嚇了一跳。不過這些松樹幹在她看來的確妙不可言,而且風格獨特。他收拾好畫箱,站起身來。突然,他盯住她。 「為什麼你總是很傷心?」他問她。 「傷心!」她驚叫起來,抬起那雙受驚的、奇妙的棕色眼睛望著他。 「是啊,」他回答道,「你總是一副傷心的樣子。」 「我不是——哦,我一點都不傷心。」她叫道。 「甚至你高興時也只是悲傷之余一時的熱情,」他堅持說,「你從來沒有高興過,甚至連好臉色也沒有過。」 「不,」她想了一會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因為你不高興,因為你的內心與眾不同。像一棵松樹,你突然一下子燃燒起來。不過你並不像一棵普通的松樹,長著搖曳不定的葉子,興高采烈的……」他變得語無倫次了。她卻默默地琢磨著他的話,他感覺到一種奇特的激情,仿佛這激情是剛剛產生的。她頓時變得跟他如此親近。這真是一種奇怪的興奮劑。 然而有些時候他又極為厭惡她。她的最小的弟弟只有五歲,是個身體虛弱的孩子,那張蒼白而又秀氣的臉上有一雙大大的棕色眼睛——就像雷諾鶿畫的《天使唱詩班》裡的人物,有幾分淘氣。米麗亞姆常常跪在這孩子面前,把他拉到身邊。 「哦,我的休伯特,」她充滿深情地低叫著,「哦,我的休伯特!」 她把他擁在懷裡,憐愛地把他輕輕地搖來搖去,她稍稍仰著臉,眼睛半閉著,聲音熱情洋溢。 「不要!」孩子不舒服地說,「不要,米麗亞姆!」 「哦,你愛我,是嗎?」她喉嚨裡喃喃地說,仿佛有些神志恍惚,晃動著身子,如癡如醉。 「不要!」孩子又喊了一聲,清秀的眉毛皺了起來。 「你愛我,是嗎?」她喃喃地說。 「你這麼小題大做幹什麼呢?」保羅喊著,對她這種狂熱的感情覺得很難受。「為什麼你不能對他正常一些?」 她放開孩子,站起來了,一聲不吭。她的過分熱烈使任何感情都不能保持正常狀態,這讓小夥子煩到了極點。這種無緣無故流露出來的可怕的、毫無遮攔的親近叫他感到震驚。他習慣于他母親的那種穩重。碰到眼前這種場合,他從內心深處慶倖自己有這麼一位明智而健全的母親。 米麗亞姆身上最有活力的要算她的眼睛了。這對眼睛往往黑得像一座黑漆漆的教堂,但也能亮得仿佛噴出的熊熊烈火。她的臉總是一副沉思的樣子,難得有什麼變化。她很像是那個當年和瑪利亞一起去靜觀耶穌升天的女人之一。她的身體既不柔軟也沒有生氣。走路時搖搖擺擺,顯得很笨重,頭向前低著,默默地沉思著。她倒不是笨手笨腳,但她的每一個動作都不像樣。她擦碟子的時候,常常站在那兒發愣和犯愁,因為她把茶杯或酒杯弄成兩片了。她似乎由於害怕和不自信,而使勁過猛。她沒有鬆鬆散散,也沒有大大咧咧。她把一切都抓得死緊,然而她的努力,由於過分緊張,反而起了反作用。 她難得改變自己的那種搖搖擺擺、向前傾的緊張的走路姿勢,偶爾她和保羅在田野裡奔跑,那時她的眼睛炯炯發亮,那種狂喜的神情會讓他大吃一驚。不過具體說來她很害怕運動,如果她要跨過一級踏級,就不免有些苦惱,她會緊緊地抓住他的手,心慌意亂。而且即使他勸她從一點也不高的地方跳下來,她也不肯。她的眼睛會大睜著,心怦怦亂跳,窘相畢露。 「不,」她叫道,心裡害怕,臉上似笑非笑——「不!」 「你跳呀!」有二次他一面喊道,一面往前推了她一把,帶著她跳下了柵欄。她驚恐地拚命大叫了一聲「啊!」似乎眼看要昏過去了。他聽了真懵了。可結果她雙腳安然地落了地,而且從此在這方面有了勇氣。 她對自己的命運非常不滿意。 「你不喜歡呆在家裡嗎?」保羅驚訝地問她。 「誰會願意?」她低聲激動地回答道,「有什麼意思?我整天打掃,可那幾個兄弟不消五分鐘就會搞得亂七八糟。我不願困在家裡。」 「那你想要什麼呢?」 「我想做點事,我想和別人一樣有個機會。為什麼我就應該呆在家裡,不准出去做事?就因為我是個女孩嗎?我有什麼機會呢?」 「什麼機會?」 「瞭解情況——學點知識,幹點事情的機會唄。這真不公平,就因為我是個女人。」 她好像非常傷心。保羅覺得很奇怪。在他家裡,安妮總是很高興做個女孩。她沒有那麼多責任,她的事情也比較輕鬆,她從來沒想過不做個女孩。可是米麗亞姆卻幾乎瘋狂地希望自己是一個男人,然而同時她又厭惡男人。 「可是做男人和女人是一樣的呀。」他皺著眉說。 「哈,是嗎!可男人擁有一切。」 「我認為女人應該樂意做女人,男人也應該樂意做男人。」他回答說。 「不!」——她搖著頭——「不,什麼都讓男人給占了。」 「那你想要什麼?」他問。 「我想學習。為什麼我就應該什麼也不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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