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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是你,保羅?他更嚴重了嗎?」

  「你得去趟倫敦。」

  兩人離開礦井,好多人好奇地看著他們。他們走出礦區,沿著鐵路向前走去。一邊是沐浴秋天陽光的田野,一邊是像牆一樣的長列貨車。莫瑞爾有些驚恐地問:

  「他沒死吧,孩子?」

  「死了。」

  「什麼時候死的?」

  「昨天晚上,我們接到媽媽的電報。」

  莫瑞爾走了幾步,斜靠在一輛卡車旁,雙手蒙著眼睛,他沒有哭。保羅站在那裡,張望著四周等他。一架過磅機上,一輛貨車慢慢開過。保羅望著周圍的一切,就是回避不看似乎累了斜靠在煤車上的父親。

  莫瑞爾以前去過一次倫敦。他動身去幫妻子,心裡害怕,神情憔悴。那一天是星期二,孩子們留在家裡。保羅去上班,亞瑟去上學,安妮有一位朋友陪著她。

  星期六晚上,保羅從休斯頓回家,剛拐過彎,他就看到從塞斯利橋車站回來的父母。他們在黑暗中無言地走著,精疲力盡,兩人拉開一大截距離,保羅等著。

  「媽媽!」他在黑暗中喊了一聲。

  莫瑞爾太太瘦小的身軀似乎沒有反應。他又叫一聲。

  「保羅!」她應道,仍是十分漠然的樣子。

  她讓他吻了一下,但她似乎對他沒有感覺。

  回到家裡,她依舊是那副神情——愈發矮小,面色蒼白,一聲不響。她對什麼都不在意,對什麼都不過問,只是說:

  「棺材今天晚上就運到這兒了,沃爾特,你最好找人幫幫忙。」然後,轉過身來對孩子說,「我們把他運回來了。」

  說完她又恢復了那種一言不發的狀態,兩眼茫然地看著屋裡的空間,兩手交疊放在大腿上。保羅看著她,覺得自己氣都喘不過來了,屋裡死一般的寂靜。

  「我上班了,媽媽。」他痛楚地說。

  「是嗎?」她回答,神情陰鬱。

  半小時後,莫瑞爾煩惱不安,手足無措地又進來了。

  「他來了,我們應該把他放在哪兒?」他問妻子。

  「放在前屋裡。」

  「那我還得搬掉桌子吧?」

  「嗯」

  「把他放在椅子上?」

  「你知道放在那兒——對,我也這樣想。」

  莫瑞爾和保羅拿了支蠟燭,走進了客廳,裡面沒有煤氣燈。父親把那張桃花木的大圓桌的桌面擰了下來,空出屋子中間,又找來六把椅子面對面地排著,準備放棺材。

  「從來沒見過他這麼高的人!」這個礦工說,邊幹活邊焦急地張望著。

  保羅走到凸窗前,向外望著,夜色朦朧,那株白蠟樹怪模怪樣地站在黑暗之中。保羅回到母親身邊。

  十點鐘,莫瑞爾喊道:

  「他來了!」

  大家都吃了一驚。前門傳來一陣開鎖取門閂的聲音。門開處,夜色湧進屋內。

  「再拿一支蠟燭來。」莫瑞爾喊道。

  安妮和亞瑟去了。保羅陪著母親,一手扶著母親的腰站在裡屋門口。在這間乾乾淨淨的屋子裡,六張椅子面對面的已經擺好了。窗邊,亞瑟靠著花邊窗簾,舉著一支蠟燭。在敞開的門口,安妮背對著黑夜,向前探身。站在那裡,手裡的銅燭臺發著光。

  一陣車輪聲。保羅看見外面黑漆漆的街上幾匹馬拉著一輛黑色的靈車,上面是一盞燈,兩側是幾張慘白的臉。接著,幾個男人,都是只穿著襯衫的礦工,好象在拼命用力。一會兒,兩個男人出現了,他們抬著沉重的棺材,腰都壓彎了。這是莫瑞爾和一個鄰居。

  「抬穩了!」莫瑞爾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他和同伴們踏上園子裡很陡的臺階,微微發光的棺材頭在燭光下起起伏伏。其他人的胳膊在後面使著勁。前面的莫瑞爾和本茨踉蹌了一下,這個黑色的龐然大物就晃動起來。

  「穩住!穩住!」莫瑞爾喊道,聲音中似乎飽含著痛楚。

  六個人抬棺材的人高高地抬著棺材,走進了小園子。再有三步臺階就到門口了。靈車上那盞黃色的燈孤零零地在黑沉沉的馬路上閃爍著。

  「小心!」莫瑞爾說。

  棺材晃動著。人們爬上這三級臺階。第一個人剛出現,安妮手裡的蠟燭就忽閃了一下,她禁不住嗚咽起來。六個男人垂著腦袋掙扎著進了屋,棺材壓著六個人,仿佛壓在每個人的心上似的沉重而悲哀。

  「噢,我的兒子——我的兒子!」這些人因為上臺階步伐不一致而引起棺材晃動,每晃一次,莫瑞爾太太就低聲地哭號一陣。

  「噢,我的兒子——……——……——………,」

  「媽媽!」保羅一手扶著她的腰,嗚咽地喊道。

  她沒聽見。

  「哦,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她一遍一遍地念叨著。

  保羅看見汗珠從父親額頭上滾落下來。六個男人都進了屋裡——六個都沒穿外套,彎著胳膊,使著勁,磕碰著家具,把屋裡擠得滿滿的。棺材掉了個頭,輕輕地放在了椅子上,汗從莫瑞爾臉上滴落在棺木上。

  「哎呀,他可真沉!」一個男人說,其它五個礦工歎著氣,躬著腰,哆哆嗦嗦地掙扎著走下臺階,隨手關上了身後的門。

  現在客廳裡只剩下全家人和這個巨大的上了漆的木匣子。威廉入殮時,身長有六英尺四英寸,像一塊紀念碑似的躺在那個淺棕色笨重的棺材裡。保羅覺得棺材將永遠留在房間裡了。母親在撫摸著那上了漆的棺木。

  星期一,在山坡上的小公墓地他們葬了他。在這片小公墓裡可以俯瞰田野上的大教堂和房屋。那天天氣晴朗,白色的菊花在陽光下皺起花瓣。

  葬禮後,莫瑞爾太太不再像過去一樣談論生活,對生活充滿希望,誰勸她也沒用,她不和任何人交談。在回家的火車上,她就自言自語:「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

  保羅晚上回家時,母親總是坐在那兒,雙手叉著放在膝上那條粗圍裙上。所有的家務事都幹完了。過去她總是換掉衣服,帶上一條黑圍裙。現在是安妮給她端飯菜,而媽媽則茫然地看著前方,緊緊地閉著嘴。這時他就絞盡腦汁想起點事來說給她聽。

  「媽媽,喬丹小姐今天來了,她說我那張素描《忙碌的礦山》畫得很棒。」

  但是莫瑞爾太太漠然對之。雖然她不聽,可他還是每天強迫自己給她講些什麼。她這副麻木的神情幾乎要讓他發瘋了。終於,

  「你怎麼了,媽媽?」他問。

  她沒有聽到。

  「怎麼了?」他堅持問,「媽媽,你怎麼了?」

  「你知道我怎麼了。」她煩躁地說著,轉過身去。

  這個孩子——16歲的孩子——鬱鬱不樂地上床去了。他就這樣愁苦地度過了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整整三個月。母親也試著改變一下,可她怎麼也振奮不起來。她只是默默思念著死去的兒子,他死得可真慘。

  後來,十二月二十三日那天,保羅口袋裡裝著五先令的聖誕賞錢,暈暈乎乎地走進了屋,母親看著他,愣了一下。

  「你怎麼了?」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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