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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保羅·莫瑞爾?好,你到這兒來。」

  保羅跟著他繞過櫃檯拐角。這間屋子在二樓,房間中央的地板上有一個大洞,周圍環繞著櫃檯,吊車就從這個豎井中穿過,樓下的照明也靠這個豎井。屋頂上也有一個對應的長方形的大洞。可以看到上面,樓上的柵欄旁邊有許多機器,再往上就是玻璃天棚了。這三層樓房的光線全靠從天棚上照進來,越到下面越暗。因此,最底層老是像晚上一樣,二樓也相當陰暗。工廠設在三樓,貨棧在二樓,底層是倉庫。這地方由於天長日久很不衛生。保羅被帶到一個非常陰暗的角落。

  「這是蜷線車間的角落,」這個辦事員說:你就是蜷線車間的,和帕普沃斯在一起,他是你的上司,但他現在還沒來。他不到八點半就不會到這兒的,所以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從麥林先生那兒把信取來。」

  這個年輕人指著辦公室裡的那個老辦事員。

  「好的。」保羅說。

  「這兒有個木釘,你可以掛帽子。這是你的收發簿,帕普沃斯先生一會兒就來。」

  接著這個瘦長小夥子匆匆地邁著大步走開了,木質地板傳來空洞的回音。

  一兩分鐘後,保羅下樓站在那個玻璃辦公室門口。戴著吸煙帽的老辦事員越過他的眼鏡上邊看著他。

  「早上好,」他和藹可親地說,「你是來給蜷線車間拿信的吧,托馬斯?」

  保羅討厭叫他「托馬斯」,但他還是拿著信回到了他自己那黑暗的地方,那兒櫃檯圍成一個角,正巧在一個大貨架的末端,角落裡還有三扇門。保羅坐在一隻高凳上念起信來——這些筆跡還不是太難辨認。它們的意思是:請立即寄一雙無跟的羅紋長統女襪,就是我去年向貴廠購買的那種長襪。長度從膝蓋到大腿都行。或是「張伯倫少校希望再定購一條無伸縮性的絲綢吊襪帶,請速辦理。」

  信件很多,有用法文寫的,也有用挪威文寫的,讓這孩子深感為難。他坐在凳子上緊張地等待他的「上司」的到來。八點半,成群的工廠女工上樓路過他身邊時,他害羞得像是在受刑。

  八點四十左右。別的人都已經工作了,帕普沃斯先生到了,嘴裡嚼著哥羅顛口香糖,他面黃肌瘦,長著紅鼻子,說話又快又急,穿著時髦但不太自然。他大約三十六歲。這個花花公子給人的印象是:為人裝腔作勢,精明能幹,既熱情友好,又卑鄙無恥。

  「你是我的新來的助手?」他問。

  保羅站起來說是的。

  「取信了嗎?」

  帕普沃斯先生又嚼了一陣口香糖。

  「是的」。

  「抄好了嗎?」

  「沒有。」

  「那好,我們趕緊來抄吧,你換過衣服了嗎?」

  「沒有。」

  「你要帶一件舊衣服來,放在這兒。」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他把口香糖咬在側面的上下齒之間,走到那排大貨架後面看不見的陰暗處,再出來時已經脫掉了上衣,時髦的條子襯衫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了毛絨絨的胳膊,接著他又匆匆穿上上衣。保羅看到他瘦極了,褲子後面都是寬鬆的褶痕。他拉過了一隻凳子在男孩身邊坐了下來。

  「坐下。」他說。

  保羅坐了下來。

  帕普沃斯先生緊挨著他,他抓起信件,又從面前架子上抽出一本長長的收發簿,打開,抓起一支筆,說:

  「看,你把信件抄在這兒。」他抽了兩下鼻子,又嚼著口香糖,全神貫注地看著一封信,然後,用漂亮的花體字很快地抄在收發薄上。他飛快地瞟了一眼保羅。

  「看到了嗎?」

  「看到了。」

  「你覺得自己還行嗎?」

  「是的。」

  「那好,讓我看看。」

  他離開椅子,保羅拿了一支筆,帕普沃斯先生不知去了哪兒,保羅非常樂意抄這些信件,但他寫得又慢又費力,寫得很難看。當帕普沃斯先生再一次出現時,他正在抄第四封信,感覺很忙,也很愉快。

  「好,幹得怎麼樣了,完成了嗎?」

  他俯身在孩子肩頭上,嘴裡還在嚼著,可以聞見哥羅顛口香糖的藥味兒。

  「天啦,夥計,你可真是個漂亮的書法家。」他挖苦地大聲說:「沒關係,你抄了幾封了?才三封!我都可以一口氣吞了它們。夥計,接著幹,把信編上號,看,這兒!接著幹!」

  當保羅低下頭寫信時,帕普沃斯先生忙著幹其他活兒。突然,耳邊刺耳的哨聲把孩子嚇得打了個哆嗦。帕普沃斯先生走過來,從一根管子上拔下插頭,用一種讓人詫異的粗魯霸道的聲音說著話。

  「喂?」

  保羅聽見像是女人一樣微弱的聲音,從話筒傳出來,他好奇地看著,因為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通話筒。

  「好吧。」帕普沃斯先生說,有點不耐煩。「你們最好先把你們欠下的活完成。」

  他又聽到了女人細細的嗓音,非常動聽,但滿含著憤怒。

  「我沒時間站在這兒聽你說話。」帕普沃斯先生說著,把插頭插到通話管裡。

  「快,我的夥計。」他帶著懇求對保羅說:「波莉喊著要她們的訂單,你能不能快點?來,過來。」

  他抓過本子,開始自己抄寫,保羅覺得十分委屈。他抄得又快又好,寫完之後,他又抓起幾條大約三英寸寬的黃紙條,給女士寫起了訂單。

  「你最好看著我怎麼做。」他說,一面手腳不停地忙碌著。保羅看著那些奇形怪狀的草圖,上面畫著腿、大腿、腳踝、編著號碼,打著叉叉,還有他的上司在上面寫的一兩句簡短的指示。帕普沃斯先生寫完之後,立刻跳了起來。

  「跟我來,」他說,黃紙條在他手裡飛舞著。他沖出門,走下一段樓梯,來到了點著煤氣燈的地下室。然後他們穿過陰冷潮濕的倉庫,又走過一間長條形冷冷清清的房子,房子不高,它是主樓的附屬建築物,有個矮個女人在屋裡,她穿了件紅嗶襯衫,黑頭發盤在腦袋上,像一隻驕傲的矮腳雞等在那兒。

  「你在這兒!」帕普沃斯說。

  「我覺得你應該說『給你』吧!」波莉大叫。「姑娘們等了將近半個小時,想想浪費多少時間吧!」

  「你還是想想怎樣完成你們的工作,別說這麼多。」帕普沃斯先生說:「你們應該幹些收尾活兒。」

  「你很清楚我們在星期六就幹完了所有活。」波莉喊著,沖著他張牙舞爪,黑眼睛裡閃著光。

  「嘖—嘖—嘖—嘖嘖嘖。」他嘲弄著她:「這是你們新來的夥計,不要像上回一樣把別人勾引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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