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
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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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思著朝窗外望去,對面伸出花園的舊紅牆,牆頭滿是大朵大朵的葵花,花兒歡快地俯視著拿著東西匆匆趕回家去做飯的女人們;山谷裡長滿穀物,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田野裡有兩座煤礦,白色水蒸汽慢慢往空中升起。遠處的小山上,是安娜利森林,幽暗而神秘。他的心往下沉,要被派去當苦力了。他心愛的家鄉的自由生活就要結束,他已經成為工業社會的囚犯。 釀酒商的貨車從凱斯頓駛過來了,車上裝著巨大的酒桶,一邊四個,就像綻開的豆莢上的豆子。趕車人高高地坐在車上,沉重地坐在座裡搖搖晃晃。這活在保羅眼裡一點也不敢輕視。他那又圓又小彈殼般的腦袋上的頭髮,在太陽下面曬得幾乎發白,那粗壯的紅胳膊懶懶地耷拉在麻布圍裙上搖來擺去,白色的汗毛閃閃發光,紅紅的瞼發著光,在陽光下睡眼惺松。幾匹棕色的漂亮的馬,自覺地跑著,倒更像這個場面的主人了。 保羅希望自己是個傻瓜。「我希望,」他心裡暗自思量,「我倒不如像他一樣肥胖,做一隻太陽下的狗;我希望我是一頭豬,或是一個給釀酒商趕車的車夫。」 最後,閱覽室終於空了。他匆匆在一片小紙上抄下了一條廣告,又抄了一條。然後溜了出來,松了一口氣。母親還得看看他抄寫來的東西。 「是的,」她說,「你應該試試。」 威廉曾經用規範的商業用語寫了一封求職信,保羅把信略加修改,抄了一遍。這個孩子的書法很糟糕,所以樣樣在行的威廉看到他的字,不由得煩燥起來。 這個當哥哥的變得愛炫耀自己了。他發現在倫敦自己可以結交比貝斯伍德的朋友地位高得多的人,辦公室裡的某些辦事員已經學過法律,或多或少地當過一段時間的見習生。威廉性格開朗,不論去哪都廣交朋友。不久,他就拜訪出入一些人家,而這些要人是在貝斯伍德,對那些無法高攀的銀行經理都有些看不起,對教區長也不過冷淡地拜訪一下而已。因此他開始幻想他已經成為一個大人物了,實際上,他對於自己如此輕易就成為一個紳士階層的人,也相當意外。 他似乎十分滿足,母親也很高興。只是他在沃爾刹斯托的生活太枯燥乏味了。現在這個年輕人的信中似乎湧動著一種興奮的激情,這種生活變化,弄得他心神不定,好象完全失去了自己,隨著這種新生活的潮流,輕浮地來回旋轉。母親為他而焦慮。她也已感到他已經迷失了自己,他去跳舞,去戲院,在小河上划船,跟朋友們一起外出,不過她也知道他在玩樂完後,會坐在冰冷的臥室裡,刻苦地學習拉丁文,因為他想在辦公室出人頭地,還想在法律界盡所能地闖出一番天地。現在,他不再寄錢給母親了。自己所有的錢全作為生活用度。而她,也不想要錢,除非偶爾,她手頭確實很緊,十先令也能幫她大忙時,她仍然夢到威廉,夢到他在為她幫忙做主。但她從來不肯承認因為他,她的心會多麼焦急,多麼沉重。 他也談了很多關於他在舞會上認識的一個女孩,年輕漂亮,膚色淺黑,有一大批追求者的。 「我想知道是否你會去追她,我的孩子。」他的母親給他回信說,「你不要這樣幹,除非看見別人在追求她,你和很多人在一起的時候,你很安全,也很得意。但是,要小心謹慎,如果你獨自一個人情場勝利時,感覺一下是什麼樣的。」 威廉不在意這些話,繼續追求。他帶姑娘去河邊划船。「如果你看到她,媽媽,你就會明白我的感情了。她身材高大,文雅端莊,皮膚是純淨的透明的橄欖色,頭髮烏黑發亮,還有那一雙灰色的眼睛——明亮、一副嘲弄的神情,有如黑夜中映在水面的星星燈火。直到你見到她,你才不會見笑你兒子了。她的衣服也比得過倫敦的任何一個女人。我告訴你,如果她陪著你兒子走在皮卡迪利街上,他不會不昂首挺胸的。」 莫瑞爾太太思前想後,也許與兒子在皮卡迪利散步的,只是身材窈窕,衣著漂亮的女人,而不是一個和他十分親密的女人。不過,她用她模棱兩可的方式向他祝賀。有時,當她俯身站在洗衣盆邊時,又想起兒子的事來,仿佛看見兒子娶了一個揮霍無度優雅漂亮的妻于,掙那幾個錢,在郊區一間小屋子裡苦苦地過著日子。「唉,」她對自己說,「我就像一個傻子——自尋煩惱。」儘管這樣,她心底的那塊憂慮始終伴隨著她,害怕威廉自作主張幹錯了事。 不久,保羅被托馬斯·喬丹這個住在諾丁漢,斯帕尼爾街21號的外科醫療器械廠老闆約見。莫瑞爾太太高興極了。 「嘿,你看!」她喊道,眼裡發著光,「你只寫了四封信,而第三封信就得到回音。你很幸運,孩子,我以前常說你很幸運。」 保羅看著畫在喬丹信紙上的圖案:一條木頭做的腿套著彈力襪子以及一些別的機械。他覺得手足無措。他從來不知道有這種彈力襪子,他似乎感受到了這個商業社會價值準則,不講人情,他害怕這些。更可怕的是,木頭腿的買賣。 星期二那天,母子倆很早就出發了。這時是八月份,天氣火一般地熱。保羅走著,心裡仿佛有什麼東西擰著。他寧願體力上多受點苦,也不願受這莫名其妙的折騰,當著陌生人的面、讓別入決定是否錄用你。不過,他還是和母親隨口聊著。他從沒對她坦白地說過他碰到這樣苦悶的事。她只能猜到一些。這天,她快樂極了,簡直像熱戀中的情人。她站在貝斯伍德售票處的窗戶準備買票,保羅看著她從錢包裡掏錢,當他看到那雙戴著黑色羊皮舊手套的手從破錢包裡掏出銀幣時,保羅因對母親的愛戀而產生強烈的痛楚。 她又激動又快活。看著她當著其他旅客的面高聲說話,他感到十分難堪。 「看那些愚蠢的母牛,」她說,「正跑著圈子,好象她以為自己在馬戲團裡。」 「很可能有一隻牛虹叮了。」他低低地說。 「一個什麼?」她輕快地問,一點不覺得難為情。 兩人沉思了一陣,坐在她對面總使他非常敏感,突然,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她對他微笑了一下——一個難得的、親切的笑容,充滿明快和愛意。然後他們倆都朝窗外望去。 十六英里的鐵路旅程慢慢地過去了。母子倆走到車站街上,有一種情人們一起冒險的激動。到了卡林頓大街上,他們停下來扶著欄杆,看著下面運河裡的駁船。 「真像威尼斯。」他說,看著工廠高牆之下水面上的陽光。 「也許像吧。」她微笑著回答。 他們非常興奮地去逛那些商店。 「喂,看那件襯衣,」她說,「安妮穿著正合適,對嗎?而且只賣一鎊十一先令三便士,便宜吧?」 「還是刺繡的呢。」他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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