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二八


  「他看上去也真像不得了的樣子。」她說,「但護士長說那是因為傷痛。」

  安妮拿走了母親的外衣和帽子。

  「我走的時候他看著我!我說:『我得回去了,沃爾特,因為火車——還有孩子們。』他一直看著我。這讓人難受。」

  保羅又拿起畫筆開始畫畫。亞瑟走出去拿煤。安妮淒然地坐在那兒,莫瑞爾太太坐在她懷第一個孩子時她丈夫為她做的搖椅上,一動不動,想著心事。她很傷心,為這個重傷的男人感到難過。但是,在她心靈最深處,在應該燃起愛情火焰的地方,卻仍舊是一片空白。此刻,她那種女人的憐憫心完全被激起了,不顧一切地照顧他,挽救他,她寧願自己承受這些痛苦(如果能夠的話)。然而,在她心靈深處,她對他和他的痛苦仍然是漠不關心。令她感傷的是,即使在他激起她強烈的愛欲的時候,她仍然不會愛他。她沉思了一會兒。

  「而且,」她突然說,「當我走到凱斯頓半路時,才發現自己穿著幹活時穿的鞋——你們看。」原來是保羅的一雙棕色舊鞋,鞋尖已經磨破了,露出腳趾。「我窘迫地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她又加了一句。

  第二天早晨,安妮和亞瑟上學去了,莫瑞爾太太又跟幫她做家務的兒子聊了起來。

  「我在醫院裡碰到了巴克,他精神很不好,可憐的傢伙。『喂!』我對他說,『你這一路陪看他,怎麼樣啊?』『別問了,太太。』他說。『唉,』我說,『我知道他會怎麼樣!』『不過,他的情況是很糟糕,莫瑞爾太太,是的。』他說:『我知道。』我說。『車子顛一下,我的心就像會從嘴裡沖出來似的,』他說:『而且他常常大喊大叫,太太,即使給我一大筆錢讓我再幹一次,我也不幹了。』『我可以理解,』我說:『這是一個讓人噁心的工作,』他說:『但是,要等路修好,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呢?』我說:『我覺得可能是。』我喜歡巴克先生——我確實喜歡他。他有一種男子漢氣概。」

  保羅沉默地繼續畫畫。

  「當然。」莫瑞爾太太繼續說,「像你爸爸這樣的人,住在醫院裡可真困難。他不懂制度和慣例,而且不到他不能忍受的時候,他是不會讓任何人碰他的。這次砸傷了大腿,一天換四次藥,除了我和他媽媽,他會讓別人換嗎?他不會的。所以,和護士們在一起,他就得受折騰。我也不想離開他,我很清楚。當我吻了他一下回來時,我自己都覺得不夠意思。」

  就這樣,她跟兒子聊著,幾乎想把所有的心事都傾訴給他,而他也全神貫注地聽著,盡他所能地分擔減輕她的困難。最後,她不知不覺跟他談了所有的心曲。

  莫瑞爾的情況這段時間一直不妙。整個星期,他處在危急狀態中。後來開始好轉。知道他開始好轉,全家才松了一口氣,又開始了快樂的生活。

  莫瑞爾住院的時候,他們的生活例並不是非常困難。礦上每星期給他們十四先令,疾病協會給十先令,殘疾人基金會給五先令,還有莫瑞爾的朋友們每星期也給莫瑞爾太太一些錢——從五到七先令不等——因此她就相當寬裕了。莫瑞爾在醫院裡漸漸恢復,家裡也格外愉快、平和。每個星期三、六,莫瑞爾太太都要去諾丁漢看望丈夫。她往往會帶點小東西回來:給保羅帶一小管顏料,或幾張畫紙;給安妮帶幾張明信片,全家人就高興地看上好幾天,然後才讓她把明信片寄給別人;給亞瑟買把鋼絲鋸,或買一塊漂亮的木板。她興奮地告訴孩子們自己在大商店的種種奇遇。畫店裡的人認識她了,也知道了保羅。書店裡的姑娘對她也很有興趣。莫瑞爾太太從諾丁漢回來,總有很多新聞。三個孩子圍著她坐成一圈聽她講,一邊插嘴,一邊爭論,一直鬧到該上床的時候,最後,通常是保羅去通爐灰。

  他常常自豪地對母親說:「現在我是家裡的男主人了。」他們明白了家庭可以是多麼的平和安寧。因此他們都有些遺憾——雖然沒有人承認自己是這麼無情無義——他們的父親就要回來了。

  保羅現在十四歲,正在找工作,他是位個子矮小而秀氣的男孩,長著深棕色的頭髮和淡藍色的眼睛。臉型已不是小時候的那種圓型,而是變得有點像威廉——線條粗獷,甚至有點粗魯——而且表情極其豐富多變。他看起來仿佛總是若有所思,顯得生氣盎然,充滿活力。他突如其來的笑很可愛,很像他母親。而且,當他那迅速變化著的思路中出現障礙時,他的表情就變得呆滯、醜陋。他是那種一旦不被別人理解,或感到被人瞧不起,他就變成一個愁眉苦臉的男孩子。然而一旦接觸到溫暖,他立刻又變得可愛了。

  無論他接觸什麼事物,剛開始,他總覺得很彆扭。他七歲就開始上學這件事,對他簡直是一種刑罰。不過,後來他就喜歡這種生活了。如今自己得步入社會,他又覺得羞怯,自信也消失得無蹤無影。對於一個他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可以說他是一個天賦很高的畫家了,而且他從海頓先生那裡學了一些法語、德語還有數學,但這些都沒有商業價值。他母親說過,幹重體力活吧,他的身體又不夠強壯,他不喜歡做手工,卻喜歡東顛西跑,或是到鄉下旅行,或讀書、畫畫。

  「你想幹什麼呢?」母親問道。

  「什麼都行。」

  「這不算一個答案。」莫瑞爾太太說。

  不過,他確實只能做出這樣的答覆。他的雄心壯志就是在離家不遠的地方,與世無爭地一星期掙三十或三十五先令。等父親死後,就和媽媽住同一所小屋子。願意畫畫就畫畫,願意外出就外出,從此就快快樂樂地生活。到現在來說,這就是他的打算。不過他內心傲視一切,拿人家同自己比較一下,無情地估計將他們分等。他想,投稿他可能會成為一個畫家,一個真正的畫家。但是他把這個想法丟到了一邊。

  母親說:「你得看看報紙上的廣告。」

  他看著她。這對他來說,翻看廣告使他承受屈辱和痛苦的折磨。但他什麼也沒說。第二天早晨起來時,整個身心都思慮這麼個念頭:

  「我不得不去看廣告找工作了。」

  這天早晨,他就一直想著這件事,這個念頭扼殺了他的全部快樂,甚至生活,他的心亂成一團。

  後來,到十點鐘,他出了門。他被認為是一個古怪而安靜的孩子。走在小鎮灑滿陽光的小街上,覺得仿佛他遇見的所有人都悄悄地議論:他要去合作社閱覽室看報紙找工作了,他找不到工作的,我想他是靠母親活著。於是,他輕手輕腳地踏上合作社布店後面的石階,往閱覽室看了看。通常,裡面只有一、兩個人,不是老人,就是無用的傢伙,要不就是靠「互助會」生活的礦工。他進去了,當他們抬起頭來看他時,他立刻一副畏畏縮縮、受委屈的樣子。他坐在桌前,假裝瀏覽新聞,他知道他們會這樣想: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在閱覽室裡會幹什麼?他心裡很彆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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