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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比利·菲林斯和你家的安妮,還有艾迪·達肯在哪?」

  「不知道。」

  不過這也沒關係——他們現在已經三個人了。他們圍著路燈柱做起遊戲來。後來,別的孩子喊叫著沖出家門,他們就更高興更熱鬧了。

  附近只有一根燈柱。後面是茫茫一片,仿佛整個黑夜都在那兒孕育。路燈柱前面,另外是一條寬寬的通往山頂的黑暗土道。偶爾有人從大道上來,沿著這條小路走向田間。不到十幾英尺,黑暗就吞沒了他們。孩子們繼續玩。

  孩子們在一起非常親密,因為他們和外界隔絕,很少與其他的孩子交往。如果發生一場爭吵,一場遊戲就泡湯了。亞瑟愛發火,比利·菲林斯——實際上是菲力浦斯——脾氣更糟糕。這時,保羅必須站在亞瑟一邊,愛麗思又在保羅一邊,而比利·菲林斯老有埃米·利姆和艾迪·這肯撐腰。此時六個孩子就會打起來,彼此咬牙切齒,打完架就逃回家去。保羅永遠忘不了,有一次,雙方激烈地打了一仗後,看見一輪碩大的紅月亮像一隻慢慢往上飛的大鳥似的在通往山頂的荒涼的小路上徐徐升起。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聖經》上說,這月亮會變成血。第二天,他就趕緊和比利·菲林斯講和了。於是,在一片黑暗中,他們又圍著路燈柱,繼續玩那種野蠻、激烈的遊戲。莫瑞爾太太只要走進起居室,就可以聽見孩子們在遠處唱:

  西班牙的鞋,
  絲織的襪,
  滿把戒指頂呱呱,
  牛奶洗澡樂哈哈。

  歌聲劃破夜空從遠處傳來,可以聽出他們沉醉於遊戲之中。他們就像一群野人在歌唱。這情景也感染了母親。對他們八點以後回來,個個臉面通紅,眼睛發光、說起話來的那種興奮心情很能理解。

  他們都喜歡斯卡吉爾街這幢房子,這裡視野開闊,外面的世界都可以一覽無餘。夏天的傍晚,女人們常常靠在田間籬笆上聊天,眺望西方的夕陽把天際映成一片血紅,德比郡的群山綿延而去,像蠑螈黑色的背。

  夏季,礦井從來不全部開工,尤其是采煙煤的礦井。住在莫瑞爾太太隔壁的達肯太太,在籬笆邊拍打爐邊地毯,看到慢慢往山上爬的男人,她立刻知道那是礦工們。於是,她等待著。她又瘦又高,看上去精明過人,站在山頂上,似乎在威脅那些往山上爬的礦工。這時才十一點鐘。夏日清晨,樹木蔥郁,青山上那層透明的黑紗似的霧還沒有散盡。最前面的一個人上了臺階,他把柵欄門推得「嘎——嘎」直響。

  「怎麼,你們停工了?」達肯太太大聲問。

  「是的,太太。」

  「真遺憾,他們讓你們滾了。」她挖苦地說。

  「是啊。」那人回答。

  「不,要知道,你們盼望著出來呢。」她說。

  這個人逕自走了。達肯太太回到自己的院子裡,看見莫瑞爾太太出來倒垃圾。

  「我聽說敏頓停工了,太太。」她喊道。

  「這多糟糕啊!」莫瑞爾太太憤怒地驚呼起來。

  「哼,我剛才挖苦過約翰·哈奇比。」

  「他們最好還是省點鞋底皮得了。」莫瑞爾太太說著,兩個婦人都興味索然地進了屋。

  這些礦工們,臉上幾乎沒有沾上黑煤灰,就又一群一群地回來了。莫瑞爾討厭回家,喜歡明媚的早晨。但是剛去下井工作,又被遣回來,掃了他的興致。

  「天哪,這時候就回來!」他剛進門,妻子喊道。

  「我也沒辦法啊,老婆。」他大聲說道。

  「午飯也不夠吃。」

  「那麼我就吃我帶的乾糧吧。」他抱怨地說,感到又氣又惱。

  孩子們從學校回來,很奇怪地看見父親拿著下井帶去又帶回來的兩片又幹又髒的黃油麵包當午飯吃著。

  「爸爸為什麼現在吃乾糧?」亞瑟問。

  「我不吃,有人就抱怨我了。」莫瑞爾生氣地說。

  「說的像真的!」他的妻子喊道。

  「難道就讓它浪費掉嗎?」莫瑞爾說,「我不像你們這些人大手大腳,浪費東西。在井下我掉了一點麵包,哪怕沾滿灰塵,我也要吃下去。」

  「老鼠會吃的,」保羅說,「不會浪費的。」

  「好好的黃油麵包也不是為老鼠準備的。」莫瑞爾說,「不管髒不髒,我寧願吃下去也不願浪費。

  「你可以把麵包屑留給老鼠吃,自己少喝一瓶酒不就有了。」莫瑞爾太太說。

  「哦,我應該這樣麼?」他嚷嚷著。

  那個秋天,他們生計很難,威廉剛剛去了倫敦,母親就想著他的錢。有一兩次,他寄來十先令,但他剛剛去那兒,很多地方需要花錢。他每星期按時給家裡寫封信,給母親寫得很多,把自己的生活狀況全告訴了她:他怎麼交朋友,怎麼跟一個法國人互相學習,他在倫敦玩得多麼有趣。母親又感到如同他在家裡一樣,陪在她身邊。她每星期都給他回一封語氣直率、措辭幽默的信。當她收拾屋子時,她整天都思念著他。他在倫敦,他會成功的,他像她的騎士,帶著代表她的徽章征戰疆場。

  他要在聖誕期間回來五天。家裡從來沒有這麼準備過什麼。保羅和亞瑟把地擦得乾乾淨淨,準備擺上冬青樹、萬年青,安妮用老方法做了漂亮的紙花環。吃的東西也從來沒有這麼豐盛地預備好。莫瑞爾太太準備了一個又氣魄又漂亮的蛋糕。她感到自己像位女皇一樣,教保羅怎樣剝杏仁皮。他仔細地扒掉那些長條形果仁的皮,又數了一遍,確信一個也沒丟。據說打雞蛋最好在涼處。因此,保羅就站在洗碗間,那裡滴水成冰。他在那不停地攪動著,直到攪勻,之後激動地沖進來告訴媽媽雞蛋變濃變白了。

  「看一眼,媽媽!這是不是很好看呀?」

  他挑起一點點蛋沫湊近鼻子,吹向空中。

  「好了,別浪費了。」母親說。

  每個人都激動萬分,威廉將在聖誕前夜回來。莫瑞爾太太在伙房裡巡視了一遍,裡面擺著一個葡萄乾大蛋糕,還有一塊米糕,有果醬餡餅、檸檬餡餅和碎肉餡餅——裝滿了兩個大盆子。西班牙餡餅和奶酪餅也快烤好了。屋子裡都裝飾一新。一束束結著漿果的邀吻冬青樹枝上掛著亮閃閃的裝飾物。莫瑞爾太太在廚房裡做小餡餅時,樹枝就在她頭上慢悠悠地旋轉。爐火很旺,烘糕餅的香味迎面撲來。他應該七點鐘到家,不過有可能遲到。三個孩子去接站,只有她一人在家。在七點差一刻時莫瑞爾又進來,夫妻倆誰也沒說話,他坐在自己的扶手椅上,激動得不知所措。而她,靜靜地繼續烤餅,只要從她幹活時的那種小心翼翼樣子,就看出她內心有多麼激動。鬧鐘嘀嗒、嘀嗒走著。

  「他說幾點到?」這是莫瑞爾第五次問了。

  「火車六點半到。」她強調地說。

  「那麼他會七點十分到家。」

  「唉,火車有時晚點好幾個小時呢。」她冷冷地說。不過她希望、盼望他早點回來。莫瑞爾到門口去看看,然後又折回來。

  「天哪,你!」她說,「你像一隻坐不住的母雞。」

  「吃的東西準備好了嗎?」莫瑞爾問。

  「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呢。」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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