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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這個胖胖的,臉色通紅的禿頭小矮個,敏銳的眼睛往四周看了看,他指了指火爐,礦工們也四處搜尋,往旁邊讓了讓,才看到了孩子。

  「他來了!」溫特博特姆先生說。

  保羅走到櫃檯前面。

  「十七英鎊十一先令五便士。剛才喊你時,為什麼不大聲答應?」布雷恩韋特先生說。他砰的一聲把內裝五鎊一袋的銀幣放在清單上,然後做了一個優雅的手勢,拿起十鎊的一小疊金幣放在銀幣旁邊。金幣像發亮的小溪傾倒在紙上,掌櫃的數完錢,孩子把錢捧到溫特博特姆先生的櫃檯上,給他交房租和工具費。又該他難堪了。

  「十六先令六便士。」溫特博特姆先生說。

  孩子心慌神亂,也顧不得數錢了。他把幾個零的銀幣和半個金鎊推了進去。

  「你知道你給了我多少錢嗎?」溫特博特姆先生問。

  「沒長舌頭嗎?不會說話嗎?」

  保羅咬著嘴唇,又推過去幾個銀幣。

  「上小學時別人沒教你數數嗎?」他問。

  「只教了代數和法語。」一個礦工說。

  「還教怎樣做個厚瞼皮。」另一個人說。

  保羅讓後面的人等了很久,他抖著手指把錢放到包裡,沖了出去。在這種場合,他總是被這些該死的傢伙們弄得好苦。

  他來到外面,沿著曼斯菲爾德路走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公園牆上到處是青苔,幾隻金黃和白色的雞在果園樹下啄食吃。有三三兩兩的礦工往家走。他害羞地挨著牆根竄。礦工中有很多人他認識,他們渾身灰塵,滿面塵垢無法辨認。這對他來說又是一種折磨。

  他到佈雷蒂新酒館時,他父親還沒來。酒館老闆娘沃姆比太太認識他。過去,保羅的奶奶和沃姆比太太是朋友。

  「你爸還沒來呢。」老闆娘說,聲音裡似乎有點嘲諷,又有點籠絡的意味。這就是專和男人來往的女人特有的腔調。「請坐吧。」

  保羅在酒吧裡的長凳的上頭坐下。有幾個礦工在牆角算帳、分錢。還有些人走進來,大家瞥了這孩子一眼,但誰也沒說話。終於,莫瑞爾喜滋滋地飄進了酒館。儘管滿臉煤灰,卻煞有介事。

  「嘿,」他十分溫和地對兒子說:「敢和我比一比嗎?要喝點什麼?」

  保羅和別的幾個孩子從小滴酒不沾。當著這麼多人即使讓他喝一杯檸檬汁,也要比拔一顆牙還難過的多。

  老闆娘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遍,心裡可憐。但對他那毫不動情、循規蹈矩的態度很不滿。保羅默默地往家走,氣乎乎地進了門。星期五是烤麵包的時候,家裡總是有一隻熱熱的小圓麵包留給他,母親把麵包放在他面前。

  突然,他惱怒地轉過身去對著她,眼睛裡充滿怒火。

  「我再也不去領工資的辦公室了。」他說

  「哦。怎麼啦?」母親吃驚地問。對他的發火,覺的有些好笑。

  「我再也不去了。」他大聲說。

  「哦,好極了。你去和你爸爸說吧。」

  他狠狠地咬著麵包,好象麵包是洩氣的對象。

  「我不——不去領工資了。」

  「那就叫卡林家的孩子去吧,他們能掙到六便士會非常高興的。」莫瑞爾太太說。

  這六便士是保羅的唯一收入,這筆錢大都用來買生日禮物。畢竟它是一筆收入,他十分珍惜它。但是……

  「那麼,讓他們去掙吧。」他說,「我不想要了。」

  「哦,很好。」他母親說,「但你也不用沖我發火呀。」

  「他們真可惡,又俗氣,又可惡,我不去了。布雷恩韋特先生連『H』音都發不出來,溫特博特姆先生說話時語法也不通。」

  「你不願意去,就因為這個嗎?」莫瑞爾太太笑了。

  孩子沉默了一會兒,他臉色蒼白,眼神鬱鬱不樂。母親正忙著幹家務活兒,沒注意他。

  「他們總是擋著我,讓我擠都擠不出來。」他說。

  「哦,孩子,你只需叫他們讓一下就行了。」她回答。

  「而且艾爾弗雷德·溫特博特姆說:『小學裡他們教了你些什麼?』」

  「他們確實沒教給他什麼。」莫瑞爾太太說。「這是真的——又沒禮貌,又不聰明。——他的油猾是從娘胎裡帶來的。」

  就這樣,她用自己的方法安慰著他。他的可笑的敏感讓她心疼。有時,他眼裡的狂怒振奮了她,使她沉睡的心靈受到了驚動。

  「領了多少錢?」她問道。

  「十七英鎊十一先令五便士,扣去十六先令六便士!」孩子回答說,「這星期不錯,爸爸只扣了五先令零用錢。」

  這樣,她就可以算出她丈夫到底掙了多少錢,如果他少給了錢,她就可以讓他算帳。莫瑞爾一向對每個星期的收入保密。

  星期五晚上既要烤麵包又要去市場。保羅像平常一樣在家裡烤麵包。他喜歡在家裡看書畫畫,他非常喜歡畫畫。安妮每星期五晚上都在外面閑遛躂。亞瑟像平時一樣高興地玩耍。所以,家裡只有保羅一人。

  莫瑞爾太太喜歡到市場採購。這個小市場坐落在小山頂上,從諾丁漢、德比、伊克斯頓和曼斯菲德沿伸過來的四條大路在這裡匯合,這裡貨攤林立。許多大馬車從周圍村子湧到這兒。市場上的女人摩肩接踵,街上擠滿了熙熙攘攘的男人,簡直讓人驚異。莫瑞爾太太總是和賣花邊的女人討價還價。與賣水果的那位敘敘叨叨的人合得來,不過水果商的妻子不怎麼樣。莫瑞爾太太來到魚販子的攤前。他是個不頂用的傢伙,不過逗人發笑,她以拒人千里的態度對待亞麻油氈販子。要不是盤上印的矢車菊圖案吸引她,她才不去陶器攤,對待他們的態度冷淡而客氣。

  「那小盤子要多少錢?」她說。

  「七便士。」

  「謝謝。」

  她放下盤子就走開了,可她不會不買它就離開市場的。她又從擺著那些罎罎罐罐的攤子旁走過,偷偷地再看看那只盤子,又裝做沒看的樣子。

  她是個很矮的女人,戴頂無簷帽,穿一身黑衣服。這頂帽子已戴了三年,這讓安妮看著心裡很不舒服。

  「媽!」姑娘帶著懇求地說,「別戴那頂圓乎乎的小帽子了。」

  「那我應該戴什麼?」母親尖酸地說,「我相信這頂帽子不錯。」

  這頂帽子原來有個尖頂,後來加了幾朵花,現在只剩下黑花邊和一塊黑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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