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二一


  他是個好匠人,心靈手巧,心情開朗時,總是不停地哼哼唱唱。雖然他長年累月和家人鬧彆扭,脾氣暴躁,但幹起活來熱情很高。大家都會很興奮地看到他拿著一塊通紅的鐵塊沖到洗碗間,嘴裡喊著:「讓開——讓開!」然後,他用錘子在鐵砧上錘打著這塊燒紅發軟的東西,隨心所欲地打出各種形狀。或者,他全神貫注地坐在那兒焊接。孩子們就興致勃勃地看著這些金屬突然化開了,被烙鐵頭壓進縫裡去,屋子裡飄滿燒松香和焊錫的味兒,莫瑞爾就一聲不響,一心一意地幹活。他修鞋時錘子叮叮吮咪的敲打聲與他的哼唱聲合鳴。當他坐著給自己補下井穿的鼴鼠皮褲子時,也總是滿心歡喜。他常常親手幹這活兒,他覺得這活太髒,皮子又太硬,妻子幹不了。

  不過,對於孩子們來說,最高興的還是看他做導火索。莫瑞爾從擱樓裡找出一捆很結實的長麥稈,用手把它們擦得乾乾淨淨、金光閃閃。然後把麥稈切成大約六英寸的小段,每段麥稈底部都留一個槽口。他隨身帶一把快刀,麥稈切得整整齊齊,毫無損壞。他在桌子中間倒上一堆火藥,擦得明光閃亮的桌面堆起一小堆黑色顆粒。他整好麥稈,保羅和安妮往麥稈裡灌火藥,再一根根塞住。保羅喜歡看這些黑色的顆粒從自己指縫流進麥稈口,直到灌滿為止。然後,他用大拇指指甲刮一點肥皂塞住麥稈口,這樣工作就算做完了。

  「看,爸爸。」他說。

  「很對,寶貝。」莫瑞爾回答,他對二兒子尤其親熱。保羅把導火索插到火藥罐裡,替父親收拾好,第二天早晨莫瑞爾要拿著它下井炸煤。

  此時,亞瑟也很喜歡父親,靠在莫瑞爾椅子扶手上說:

  「給我們講講井下的事兒,爸爸。」

  這是莫瑞爾最高興的事。

  「好,有一匹小馬——我們叫它邰非,」他開始這麼講,「它很狡猾。」

  莫瑞爾活靈活現地講著故事,一下就讓人感覺到了邰非的狡猾。

  「皮膚是棕色的。」他接著說:「也不太高,嗯,它踢踢踏踏地來到井下。有人聽到它打了個噴嚏。『嗨,邰非,』有人問,『為什麼又打噴嚏了?又聞到了什麼?』」

  「接著又打了一個噴嚏,就一屁股坐下去,頭頂在你身上,這個小壞蛋。」

  「『邰非,想要什麼?』」有人說。

  「他想要什麼?」亞瑟常常會問。

  「他想要一點煙草,寶貝。」

  邰非的故事可以無窮無盡地講下去,而且大家都愛聽。

  有時候,也會換一個新故事。

  「休息時間,我穿衣服,有個東西從我胳膊上跑過,你們猜猜是啥,寶貝?原來是只老鼠。」

  「『嗨,站住!』」我大喝一聲。

  「我一把抓住了老鼠尾巴。」

  「你把它捏死了嗎?」

  「是的,它們很討厭。井下多的是。」

  「它們吃什麼?」

  「吃拉煤車的馬掉下來的穀子——如果你不收拾它們,它們會鑽進你的口袋,吃掉你的點心——不管你把衣服掛在哪兒——這些偷偷摸摸、到處亂咬的討厭東西都能找到。」

  這樣愉快的夜晚,只有莫瑞爾幹活兒的時候才會出現。通常他總是早早的上床,比孩子們睡得還早。幹完了修補的活兒,報紙也瀏覽了一遍,他無事可幹了。

  父親上床後,孩子們才覺得安心,他們躺下說一陣悄悄話。突然天花板上反射出晃動的亮光,呼他們一跳。原來是外面礦工們提著燈去上九點的夜班。他們聽著男人們的說話聲,想像著他們怎麼走進黑漆漆的山谷。有時孩子們還會走到窗前,望著三、四盞燈在黑暗的田野中搖搖晃晃,漸漸消失在黑夜之中。然後趕緊奔回床上,大家暖暖地擠在一起,這真令人感到興奮。

  保羅是個相當贏弱的孩子,常犯支氣管炎。而另外幾個孩子卻都很強壯,所以母親格外寵愛他。一天,他在吃午飯時回到家。覺得不舒服。不過莫瑞爾家的人一向不喜歡大驚小怪。

  「你怎麼了?」母親關切地問。

  「沒什麼。」他回答。

  可是他飯也吃不下去。

  「你不吃飯。就去不成學校。」她說。

  「為什麼?」他問。

  「就因為不吃飯。」

  飯後他就躺在沙發的那個孩子們都喜歡的印花墊子上,慢慢打起瞌睡來。那天下午,莫瑞爾太太熨衣服。她幹活時,聽到孩子喉嚨裡那微弱絲絲聲,心裡又湧起先前討厭他的那種感覺。她當初沒希望他能活下來,然而他稚嫩的身軀卻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如果他剛生下來就死了,她倒會覺得寬慰些,她對他總有一種又愛又惱的感情。

  他呢,在半睡半醒的朦朧中,迷迷糊糊地聽到熨斗貼在熨衣板上的聲音,還有輕微的撞擊聲。一醒過來,看到母親站在爐邊地毯上,把熱熨斗靠近臉,好象在用耳朵傾聽熨斗有多燙似的。她臉上平靜安詳,內心卻充滿痛苦和幻滅。由於自我克制,緊閉著嘴唇。但她玲瓏的鼻子,藍藍的眼睛看上去多麼年輕、敏銳、熱情。他不由自主地從心裡湧起一種強烈的愛。當她像現在這樣平靜時,她看上去很勇敢,充滿活力,可又似乎被剝奪了某種生活權力。想到母親的生活從來沒有美滿過,孩子感到心痛,他想報答卻又心有餘而力不足,這讓他感到自己太無能,內心痛苦的煎熬著。但同時也使孩子念念不忘去報答母親,這是孩子天真的生活目標。

  她在熨斗上吐了口唾沫,唾沫在黑黑的熨斗面上亂濺起來,轉瞬即逝。然後她跪在地上,在爐邊地毯的反面用力擦拭熨斗。爐子旺盛的火焰溫暖著她。保羅很喜歡母親蹲下來,腦袋偏向一邊的樣子。她的一言一行,都完美無缺。屋裡暖融融的,彌漫著燙衣服的氣味。後來,牧師來了,跟她和風細雨地聊起來了。

  保羅的支氣管炎犯了,他自己倒不在乎。已經這樣了,充好漢也沒用了,他特別喜歡晚上八點鐘之後,燈熄了,看著火光在黑暗中的牆壁上、天花板上閃動;看著巨大的影子搖搖擺擺,屋裡似乎全是人,在沉默中廝打著。

  在上床前,父親總會走進這間病房,家裡不論誰病了,他是顯得溫和親善。但是擾亂了男孩安寧的心境。

  「睡著了嗎,寶貝?」莫瑞爾柔和地問。

  「沒呢。媽媽來了嗎?」

  「她馬上就疊完衣服了。你想要點什麼嗎?」莫瑞爾很少這樣對兒子。

  「我什麼也不要。媽媽什麼時候來?」

  「快了。寶貝。」

  父親在爐邊地毯上猶猶豫豫地站了一會兒。他感覺到兒子不想要他。於是他下樓對他妻子說:

  「孩子急著要你。你什麼時候弄好啊?」

  「天啊。等我忙完嘛。告訴他讓他睡覺。」

  「她叫你先睡。」父親溫柔地給保羅重複著。

  「嗯。我要她來。」男孩子堅持著。

  莫瑞爾對樓下叫道:「他說你不來他就睡不著。」

  「哦。天哪。我馬上就來。別對樓下嚷嚷。還有別的幾個孩子呢!」

  莫瑞爾又進來了。蹲在爐火前,他很喜歡烤火。

  「她說她馬上就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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