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二〇


  到早晨他們又歡歡喜喜地、興致勃勃地玩耍,就像晚上圍著那根黑暗中的孤獨的路燈跳舞一樣快樂。不過,他們心中還是有一團揮不去的陰霾,眼睛流露出一絲黯淡,顯示了他們內心生活的挫折。

  保羅恨父親,從小他就私下裡有一種強烈的宗教信仰。

  「讓他別喝酒了。」他每天晚上祈禱著。「上帝啊,讓我父親死去吧。」他常常這麼祈禱。有時,下午吃完茶點,父親還沒回來,他卻祈禱:「別讓他死在礦井裡吧。」

  有一陣全家人吃盡了苦頭。孩子們放學回來吃完茶點,爐邊鐵架上那只大黑鍋熱湯沸騰,菜放在爐子上,等待莫瑞爾回家開飯。他本應該五點鐘到家,可近幾個月來,他收工後,天天在外面喝酒。

  冬天晚上,天氣寒冷,天黑又早,莫瑞爾太太為了節省煤油在桌上放了一隻銅燭臺,點上一根牛油蠟燭。孩子們吃完黃油麵包,準備出去玩。要是莫瑞爾還沒回來,他們就不敢出去。想到他幹了一天活,滿身灰土,不回家洗臉吃飯,卻餓著肚子在那兒喝酒,莫瑞爾太太就無法忍受。這種感覺從她身上傳到孩子們身上,她不再是一個人受苦了,孩子們和她同樣在受苦。

  保羅出去和別人一起玩耍。暮色中,山谷中礦井上,燈光閃閃,幾位走在後面的礦工,拖著身子在黑暗的田間小路上往家走。點路燈的人過去了,後面寂無一人。黑暗籠罩了山谷,礦工早就收工了。夜色濃濃。

  保羅急急忙忙地沖進廚房。那只蠟燭還在桌上燃燒著,火焰很大。莫瑞爾太太獨自坐著。鐵架子上的湯鍋還冒著熱氣,餐具還在桌上擺著,整個屋子都處在一種等待的氣氛中,等著那個隔著沉沉黑夜,在好幾裡以外飯也不吃、衣服也不換,就知道喝酒的男人。保羅在門口站住了。

  「爸爸回來了嗎?」他問。

  「你知道他還沒回來。」莫瑞爾太太回答,對這句明知故問的話有點生氣。

  兒子慢慢靠近母親,兩人一起分擔這份焦急。不一會兒,莫瑞爾太太上去,把土豆撈了出來。

  「土豆燒糊了,都發黑,」她說,「但這不管我的事。」

  他們偶爾不經意地聊上幾句。保羅幾乎有點記恨母親也為父親下班不回家而難受。

  「你為什麼自找麻煩呢?」他說:「他不喜歡回家願意去喝酒,你幹嗎不讓他去呢?」

  「讓他去!」莫瑞爾太太生氣了,「你說讓他去?」

  她意識到這個下班不回家的男人,會很快毀了自己,也毀了這個家。

  孩子們都還小,還得依靠他生活。威廉總算讓她感到欣慰,如果莫瑞爾不行,還能夠有個人可依靠。每一個等待的夜晚,屋裡的氣氛是同樣的緊張。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了。六點鐘,桌布還平鋪在桌上,晚餐還是擺在那兒等著,屋裡還是等待和期望的氣氛。這個男孩實在受不了這種折磨,他不能去外面玩。於是,他就跑到隔壁鄰居英格太太家,找她說話去了。英格太太沒有生養,她丈夫對她非常體貼,可她丈夫在一家商店工作,下班很晚。因此,每當她在門口看見這個孩子,就說:

  「進來,保羅。」

  然後這兩人就聊上一陣,孩子有時候會突然站起來說:

  「好了,我該走啦,去看看我媽媽有沒有活讓我幹。」

  他裝出很快樂的樣子,沒有把惹他煩惱的事告訴他的朋友,轉身跑進家門。

  這段時間,莫瑞爾一回到家總是兇狠粗暴,令人痛恨。

  「這個時間了,還知道回家!」莫瑞爾太太說。

  「我啥時回家關你什麼事?」他回答嘴道。

  屋裡的每個人都不敢吭聲,覺得誰也惹不起他。他吃相粗俗,吃完後,推開所有的碗碟,趴在桌上,枕著胳膊就開始睡了。

  保羅恨父親的這副德性。這個礦工蓬頭垢面,形象很瑣,灰塵沾滿黑髮,就那麼歪著頭躺在光膀子上。肉乎乎的鼻子,稀稀啦啦幾乎看不出來的眉毛,被酒精燒得通紅的臉頰。醉酒、疲勞再加上生悶氣,他不知不覺已經睡著了。如果有人突然進來或聲響稍高一點,他就會抬起頭來訓斥:

  「我砸扁你的頭,告訴你,給我住口,聽到沒有?」

  他用威脅的口氣吼著,通常是沖著安妮來的,這更讓全家人感到厭惡。

  他在家時,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態,家人也懶得理他。孩子們常跟母親談論白天發生的事,就像如果不告訴母親的話,那事如同沒有發生似的。但只要父親一進來,一切聲音都突然消失了。仿佛他是這個幸福家庭的障礙一樣。他也清楚自己進來,屋子就會變得沉默,全家人都不理他,不歡迎他,但這種狀態已經無法挽救了。

  他也非常渴望和孩子們高高興興地聊聊天,但他們不幹。有時候莫瑞爾太太會說:

  「你應該去告訴你的父親。」

  」保羅在兒童報舉辦的一次競賽中獲了獎,每個人都興高彩烈。

  「你最好在你父親進來後就告訴他。」莫瑞爾太太說,「你知道他總是抱怨說沒有告訴他任何事。」

  「好吧。」保羅說。不過,他寧願不要這個獎,也不願告訴父親。

  「爸爸,我競賽獲獎了。」他說。

  莫瑞爾轉過身。

  「是嗎,我的孩子?什麼競賽?」

  「哦,沒什麼——是關於著名婦女的。」

  「哦,你得多少獎金?」

  「一本書」

  「哦,是嗎?」

  「關於鳥類的。」

  「呣——呣!」

  就這樣,談話似乎在父親和其他任何一個家庭成員之間都是不可能的。他是個外人,他否認了他心中的上帝。

  只有他高高興興地幹活的時候,才是唯一和一家人融和在一起的時刻。有時晚上他補鞋、修鍋或修井下用的壺,他總會需要人幫忙,孩子們也樂意幫他。當他恢復了本性善良的一面,真正地幹些什麼的時候,孩子們也和他連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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