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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第四章 童蒙初啟】

  保羅長得像母親,身材纖弱,個子也不高。他的金黃的頭髮漸漸變紅,後來又變成深棕色。眼睛是灰色的,他是個臉色蒼白而又文靜的孩子。那雙眼睛流露出好象在傾聽著什麼的神情,下唇豐滿,往下撤著。

  一般說來,他在這個年齡的孩子中顯得比較早熟。他對別人的感情,尤其是對母親的感情相當敏感。她有什麼不順心的事,他一清二楚,而且為此顯得心神不定,他的內心似乎總是在關心她。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變得強壯了一些。威廉與他年齡相差太大,不能與他做伴,因此,這個小男孩一開始幾乎完全屬￿安妮。她是個淘氣的女孩,母親叫她「頑皮鬼」。不過她特別喜歡弟弟,因此保羅一步不離地踉著她,一起玩遊戲。她和河川區那些野貓似的孩子瘋一般地玩遊戲,保羅總是跟隨在她身邊。由於他太小還不能參加這些活動,只和她分享遊戲的快樂。他很安靜,也不引人注目,但姐姐十分喜歡他,因為他最聽姐姐的話。

  她有一個雖不是很喜歡,但引以為豪的大洋娃娃。她把洋娃娃放在沙發上,用一個沙發套蓋著,讓她睡覺。後來,她就忘了它,當時保羅正在練習從沙發扶手上往前跳,正好踩壞藏在那兒的洋娃娃的臉。安妮跑過來,大叫一聲,坐在地下哭了起來,保羅嚇得呆呆地站著。

  「我不知道它在那兒,安妮,我不知道它在那兒。」他一遍又一遍地說。安妮痛哭時,他就在旁邊手足無措地傷心地坐著,一直等她哭夠為止。她原諒了弟弟——他還是那麼不安。但一兩天后,她吃了一驚。

  「我們把阿拉貝拉做個祭品吧,」他說:「我們燒了她。」

  她吃了一驚,可又有點好奇。她想看看這個男孩子會幹些什麼。他用磚頭搭了一個祭壇,從阿拉貝拉身體裡取出一些刨花,把碎蠟放到凹陷的洋娃娃臉上,澆了一點煤油,把它全部燒掉了。他用一種懷有惡意的滿足看著碎蠟一滴滴地在阿拉貝拉破碎的額頭上融化,像汗珠似的滴在火苗上。這個又大又笨的娃娃在火中焚燒著,他心裡暗自高興。最後,他用一根棍子在灰堆裡撥了撥,撈魚似的撈出了發黑的四肢,用石頭砸爛了它們。

  「這就是阿拉貝拉夫人的火葬。」他說:「我很開心她什麼也沒剩下。」

  安妮內心很不安,雖然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來他痛恨這個洋娃娃,因為是他弄壞了它。

  所有的孩子,尤其是保羅,都非常敵視他們的父親,站在母親一邊。莫瑞爾仍舊蠻橫專制,還是一味好酒。他週期性地給全家人的生活染上不幸的色彩,有時長達數月。保羅總也忘不了,一個星期的傍晚,他從希望樂團回來,看見母親眼睛腫著,還發青,父親叉著兩腿站在爐前地毯上,低著頭。威廉剛下班回到家,瞪著父親。孩子們進來時,屋裡一片寂靜,大人們誰也沒回頭看一上眼。

  威廉氣得嘴唇發白,拳頭緊握著,用孩子式的憤怒和痛恨看著這一切,他等幾個弟妹安靜下來才說:

  「你這個膽小鬼,你不敢在我在的時候這樣幹。」

  莫瑞爾的血直往上湧,他沖著兒子轉過身。威廉比他高大些,但莫瑞爾肌肉結實,而且正在氣頭上。

  「我不敢?」他大叫:「我不敢?毛頭小夥子,你再敢多嘴,我就要用我的拳頭了。哼,我會那樣做的,看著吧。」

  莫瑞爾彎著腰,窮凶極惡地舉起拳頭。威廉氣得臉色發白。

  「你會嗎?」他說,平靜卻又激動,「不過這是最後一次了。」

  莫瑞爾跳近了一步,彎著腰,縮回拳頭要打,威廉的拳頭也準備著出擊。他的藍眼睛閃過一束光,好象在笑。他盯著父親,只要再多說一句話,兩個人就會打起來。保羅希望他們打起來,三個孩子嚇得臉色蒼白,坐在沙發上。

  「你們倆都給我住手,」莫瑞爾太太用一種嚴厲的聲音喝道:「夠了,吵了一夜啦。你,」她說著,轉向丈夫:「看看你的孩子!」

  莫瑞爾朝沙發上瞥了一眼。

  「看看你的孩子,你這個肮髒的小母狗!」他冷笑道,「怎麼了,我倒想知道我對孩子們怎麼啦?他們倒像你,你把你那一套鬼把戲傳給了他們——是你把他們寵壞了。」

  她沒有理他。大家都沒有吭聲,過了一會,他脫下靴子扔到。桌子下,上床睡覺去了。

  「你為什麼不讓我跟他幹一仗?」威廉等父親上樓後問道,「我會輕而易舉地打倒他。」

  「行啦——打你自己的父親!」她回答。

  「父親!」威廉重複,「把他叫父親!」

  「是的,他是——因此——」

  「可你為什麼不讓我收拾他?我不費什麼勁就收拾他一頓。」

  「什麼主意!」她喊起來,「還沒到那個地步吧。」

  「不,」他說,「情況更壞。看看你自己,你為什麼不讓我把你受的罪還給他?」

  「因為我再也受不了這麼多刺激,再別這麼想了。」她索性大哭起來。

  孩子們悶悶不樂地上床了。

  威廉逐漸長大了。他們家從河川區搬到山頂的一所房子裡,面對著像凸形的海扇殼那樣鋪開的山谷,屋前有棵巨大的白蠟樹。西風從德比郡猛烈地刮來,橫掃向這座房子,樹被刮得呼呼響,莫瑞爾喜歡聽這風聲。

  「這是音樂,」他說,「它催我入睡。」

  但是保羅、亞瑟、安妮討厭這種聲音,對保羅來說這就像惡魔的叫聲。他們搬到新居的第一個冬天,父親的脾氣更壞了,孩子們在大街上玩到八點才回來,然後孩子們就上床睡覺。大街靠近山谷,四周空曠漆黑。媽媽在樓下做針線活。屋子前一大片空間使孩子有一種黑夜漆漆,空曠迷惘,恐怖陰森的感覺。這種恐怖感來自那棵樹上的呼嘯聲和對家庭不和的煩惱。保羅常常在長時間熟睡中被樓下傳來的重重的腳步聲驚醒。他聽見了父親醉醺醺地回來了,大吼大叫,母親尖聲應答著,父親的拳頭砰砰地敲著桌子,聲音越來越高地在咒駡。隨後這一切都湮沒在風刮白蠟樹發出的呼嘯聲中。孩子們心神不定地靜靜地躺在床上,等著風刮過後好聽父親在幹什麼。他可能又在打母親。黑暗中有一種恐懼的感覺,還有一股血腥味。他們躺在床上,提心吊膽,煩惱萬分。風刮著樹枝,越來越猛,就像只大豎琴的琴弦在鳴響、呼應、噴發。突然一片令人恐懼的寂靜,方圓四周,樓上樓下一片寂靜。怎麼了?是血的寂靜吧?他幹了些什麼?

  孩子們躺在黑暗中,靜靜地呼吸著。終於聽到父親扔掉靴子,穿著長襪子重重地上樓。他們靜靜地聽著。風小了,他們聽得見水龍頭裡的水嘀嘀噠噠流進水壺,母親在灌早上用的水。他們才能安下心來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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