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一二


  莫瑞爾太太只有在這一刻,那些瑣碎的煩惱突然飄逝殆盡。面對美麗的大自然的景色,她獲得了心平氣靜地來審視自己的勇氣。時不時有燕子飛掠她的身邊,安娜也時不時地拿著一把楊樹果來到她身邊。嬰兒在母親的膝蓋上不停地扭動著,兩手對著搖搖擺擺。

  莫瑞爾太太低頭看著孩子。由於她與丈夫的感情乖忤,所以她把小孩子當作災禍和負擔。甚至到現在她還對孩子感到陌生。這個孩子像沉重的包袱壓在她心上,仿佛孩子有病或畸形似的。實際上,孩子看起來相當健康。她注意到孩子的眉頭奇怪地皺著,眼神顯得心事重重,仿佛他正努力去理解什麼是痛苦。她看著孩子那黑色憂鬱的雙眸,心頭像壓著磐石。

  「他看起來像在想什麼傷心事呢。」基克太太說。

  看著孩子,突然間,母親心頭的那種沉重的感情融化為一種強烈的悲痛。她俯向孩子,兩行由衷的淚滴流下來。小孩子舉起了小手。

  「我的寶貝。」她溫柔地叫著。

  就在這一刻,她覺得在靈魂深處,感到她和丈夫的罪孽。

  小孩子抬起頭來看著她。孩子有一雙像她一樣的藍眼睛,但看起來沉重憂鬱,仿佛他已經明白心靈受到了什麼打擊。

  嬌弱的嬰兒躺在她懷裡,他那深藍色的眼睛,總是眨也不眨地望著她,好象要看穿她的深藏的內心世界。她不再愛丈夫,本不想要這個孩子,但是他現在已經躺在她的懷裡,牽動她的心。她覺得仿佛那根把嬰兒弱小的身體和她的身體連在一起臍帶還沒割斷。她的心裡湧起一股疼愛嬰兒的熱情。她把孩子擁在胸前,正對著他。她要用她所有的力量,用她全部的愛心去補償這個由她帶到世上卻沒有疼愛的孩子。既然孩子已經出世了,就要格外愛護孩子,讓他在愛護中成長。他那清澈懂事的眼睛讓她痛苦而又害怕。難道他知道她的一切?他在她神色中是不是有一種責備的意味?她痛苦而又害怕,她覺得她的骨髓都要融化了。

  她又一次清醒地意識到手中的嬰兒。

  「看!」她說:「看!我的寶貝。」

  把嬰兒舉向搏動的、紅彤彤的太陽,她看見他舉起他的小拳頭,她感到欣慰。然後她又把他摟在懷裡,對於她衝動地想讓他回到他來的地方感到羞愧。

  「如果他長大,」她心裡想,「他會成為什麼——他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她憂心忡忡。

  「我要叫他『保羅』。」她突然說,也不知道為什麼。

  過了一會兒她回家了。夜色灑在深綠色的草地上,一切都湮沒在黑暗中。

  正如所料,她發現家裡空無一人。不過,莫瑞爾10點鐘回家了。那天,至少是平平安安過去了。

  沃爾特·莫瑞爾在這段時間特別煩躁,工作累得他精疲力盡,回到家後,對誰說話都沒好氣。如果爐火太小,他就像強盜一樣咋咋呼呼,他報怨飯菜不可口;孩子們大聲說話聲稍高一點兒,他就大聲呵斥,使得母親火冒三丈孩子們痛恨他。

  星期五,11點鐘了,他還沒回家。嬰兒生病一刻也不安寧,一放下就哭。莫瑞爾太太累得要死。她還很虛弱,幾乎都支撐不住了。

  「希望那個討厭的傢伙早點兒回來。」她疲乏地自語。

  小孩子終於躺在她的懷裡睡著了。她累得連把孩子抱到搖籃裡的力氣幾乎都沒有了。

  「不論他什麼時候回來,我都不管他。」她說:「講了只惹得生氣,我不如什麼都不說,我知道無論幹什麼,他都會讓我生氣的。」她又自言自語。

  她歎了口氣。聽到他回來了。好象這腳步聲讓她無法忍受。他在報復她。喝得醉熏熏的。他進屋時。她一直低著頭看著孩子。不希望看到他。他走過去。歪歪斜斜地撞到碗櫃上。裡面的罎罎罐罐碰得啼哩嘩啦。他抓住白色的圓壺蓋。穩住自己。掛好自己的衣帽。又轉過身來。站在遠處瞪著她。她卻坐在那裡俯對著孩子。

  「家裡沒有什麼吃的嗎?」他蠻橫地問。好象支使一個僕人。他喝醉的時候。他會裝出城裡人說話的腔調。莫瑞爾太太最討厭他這樣子。

  「你知道家裡有什麼?」她毫無感情地冷冰冰地說。

  他站在那裡瞅著她。一動不動。

  「我問了一個禮貌的問題。我也希望有一個禮貌的回答。」他彆彆扭扭地說。

  「你已經得到了禮貌回答。」她說著。仍然不理他。

  他又瞪著眼睛。然後搖搖晃晃地走上前。一隻手按著桌子。另一隻手拉開抽屜想拿出刀切面包。他拉歪了抽屜。卡住拉不開。他猛地拉了一下。抽屜完全被拉出來。裡面的刀叉勺等金屬物品散落滿地。小孩被嚇得猛地抽搐一下。

  「你笨手笨腳地幹什麼呀?醉鬼。」母親叫了起來。

  「那你應該把這些東西撿起來,你應該像別的女人一樣服侍男人。」

  「服侍你——服侍你?」她叫道。「噢。我明白了。」

  「對。我要你明白你該幹些什麼。服侍我。你應該服侍我……」

  「沒門兒。老爺。我寧願去侍候大門口的狗。」

  「什麼,什麼?」

  他正試著安抽屜。聽她最後一句話。他轉過身。臉色通紅。眼睛佈滿血絲威脅地瞪著她,一聲不吭。

  「呸——」她輕蔑地。

  他氣極了。猛地一拉抽屜。抽屜掉了下來。結結實實地砸在他的腿上。他反射似地把抽屜向她扔去。

  抽屜的一角碰到了她的眉頭,掉進壁爐裡。她歪了一下頭,從椅子上跌下來,幾乎昏過去。她的內心感覺很難受,她緊緊地把孩子摟在懷裡。過了一會兒,她才努力清醒過來,孩子正哭喊著。她的左眉頭不停地冒血,她一低頭看孩子,頭就發暈。幾滴血滴到了孩子的白圍巾上。幸虧孩子沒有傷著。她抬起頭部保持平衡,抑制血流滿眼睛。

  沃爾特·莫瑞爾仍然像剛才一樣站著,一手斜撐著桌子,神色茫然,等他覺得自己站穩後,搖搖晃晃地向她走去。又磕絆了一下,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搖椅後背,幾乎把她翻倒在地。他向她斜俯過去,用一種迷惑的關切的口氣說:

  「砸中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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