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一一


  「你走吧。」她說。

  「我就走,親愛的。」他回答著,轉身走了。

  妻子讓他走,他想吻她一下,但又不敢。她希望他親親她,但無法讓自己做出任何暗示。他出了屋子後,她松了一口氣,屋子裡留下一股淡淡的礦井味兒。

  有位公理會牧師每天都來看莫瑞爾太太。海頓先生很年輕,也很貧窮。他的妻子在生頭胎孩子時死了,因此他現在還孤身獨處。他是劍橋大學藝術學士,非常靦腆,生來不是做傳教士的料。莫瑞爾太太很喜歡他,他也信賴她。當她身體精神好時,他們一聊好幾個小時。他做了這個孩子的教父。

  偶爾,這位牧師也和莫瑞爾太太一起喝茶。於是,她就早早鋪上桌布,拿出她最好的淡綠邊杯子,心裡希望莫瑞爾別太早回來,即使這一天他在外面喝杯酒,她也不會在乎的。她總是做兩頓主餐。因為她認為孩子們的主餐應該在中午吃,而莫瑞爾應在5點鐘吃。因此,當莫瑞爾太太和麵做布丁,削土豆皮時,海頓先生就會抱著孩子,看著她幹活,討論著他的下一次佈道。他的想法荒謬古怪。她謹慎地讓他面對現實。這次是在討論述拿的婚禮。

  「當主耶酥在迦拿把水變成酒後,」他說:「這就是普通生活的象徵,結婚後夫婦的血如果沒有受過聖靈感召,像水一樣。一旦受了聖靈感召,就變得像酒一樣。因為,一旦有了愛情,一個人受到了聖靈感召,精神結構就會改變,外表也會變化。」

  莫瑞爾太太心裡想:「是啊,可憐的傢伙。他年輕的妻子就死了,所以他才把愛投入到聖靈身上。」當他們把第一杯茶喝了一半時,就聽見門外傳來礦井靴的響聲。

  「天哪!」莫瑞爾太太不由自主地喊道。牧師看起來也有點害怕。莫瑞爾進來了,他滿面怒容。牧師站起來想跟他握手,莫瑞爾卻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不安全啦,」莫瑞爾說著伸出手來讓他看。「看我的手!你從來不想握這樣的手,是吧?手上盡是鐵鎬、鐵鍬上的煤灰。」

  牧師慌亂地漲紅了臉,又坐了下來。莫瑞爾太太站起來,把冒著熱氣的湯鍋端到旁邊。莫瑞爾脫下外衣,把扶手椅子拖到桌子跟前。重重地坐下來。

  「累了吧?」牧師問道。

  「累?我是累了。」莫瑞爾回答道。「你不知道累是什麼滋味。」

  「也是。」牧師回答。

  「看,看這兒,「礦工說道,讓他看自己汗衫的肩部,「現在幹了點兒,可還是像塊汗淋淋的抹布,摸摸這兒。」

  「上帝啊!」莫瑞爾太太喊道:「海頓先生才不想摸你那肮髒的汗衫。」

  牧師小心地伸出手。

  「對,也許他不想摸。」莫瑞爾說道:「不管怎樣,汗會從我身上流出來。我的汗衫每天都擰得出水來。太太,你有沒有給一個從井下回家的男人準備一杯湯!」

  「你知道你把所有啤酒都喝完了。」說著,莫瑞爾太太給他倒了一杯茶。

  「難道一點也沒有了嗎?」他轉身對牧師說:「你知道,煤礦裡到處都是灰,一個人渾身是煤灰,當然回到家,就需要喝一杯酒。」

  「那是當然。」牧師說道。

  「可十次想喝九次都喝不上。」

  「有水——還有茶。」莫瑞爾太太說。

  「水!水又不能潤嗓子。」

  他倒了一杯茶,吹了吹,隔著大黑鬍子一口喝幹了。然後歎了口氣,又倒了一杯,把茶杯放在桌子上。

  「我的桌布!」莫瑞爾太太說著把茶杯放在盤子裡。

  「累成這樣的人回家,哪顧得上桌布。」莫瑞爾說。

  「可憐啊!」他的妻子冷嘲熱諷地說著。

  屋子裡彌漫著肉、蔬菜和下井工作服的氣味。

  他向牧師斜靠過去,大鬍子向前翹著,臉色黝黑,嘴巴更顯得通紅。

  」海頓先生,」他說,「一個人整天呆在黑漆漆的洞裡,不停地挖煤層,唉,比那堵牆更堅硬的……」

  「不用報怨了。」莫瑞爾太太打斷他。

  她厭惡丈夫,不論什麼時候,他就裝模作樣地乞求別人的同情。

  威廉,坐在旁邊看嬰孩,他也討厭父親自怨自艾的神態,恨他用漠不關心的態度對待母親。安妮也從沒喜歡過他,常躲著他。

  牧師走後,莫瑞爾太太看著桌布。

  「搞得烏七八糟。」她說。

  「難道因為你領來一位牧師陪著,我就應該吊著膀子閑坐著。」他大聲吼道。

  倆人都怒氣衝衝,但她一聲不吭,嬰兒哭了。莫瑞爾太太端起爐邊的一隻湯鍋,不小心碰著安妮的頭,把小姑娘碰哭了。莫瑞爾沖她大聲斥責,家裡一片混亂,威廉看著壁爐上幾個發亮的大字,清晰地念道:「上帝保佑我的全家。」

  這時莫瑞爾太太正在哄嬰兒,聽後跳起來沖到威廉面前,扇了他一耳光,說:「你敢插嘴?」

  接著,她坐下大笑起來,笑得滿面淚水漣漣,威廉踹著她坐的凳子,莫瑞爾吼道:「我不明白這有什麼可笑的。」

  一天晚上,正值牧師訪後,她覺得她不能再忍受她丈夫的絮絮叨叨,就帶著安妮和小孩出去了。莫瑞爾剛才踢了威廉,她永遠也不會原諒他。

  她走過羊橋,穿過草地的一角,來到板球場。金黃的晚霞鋪滿草地,隱約可從聽到遠處的水車聲。她坐在板球場楊樹下,面對著暮色,在她面前,是這塊平坦、堅實綠色的大板球場。像一汪閃光的大海。孩子們在淺藍色的帳篷陰影裡玩。好多絢麗斑瀾的白嘴鴉在呱呱叫著飛回家去。飛行的鴉群排成一條長長的弧形,飛進金色的晚霞,像舒緩的旋風中卷起的黑色鱗片,繞著突出的牧場中的樹樁,聚攏著,呱呱叫著,旋轉著。

  幾個紳士正在訓練,莫瑞爾太太聽見打球的聲音和男人們的失聲叫喊,看見白色的人影在朦朧的綠茵上悄悄地移動著,遠處的農莊,乾草堆的一面通紅發亮,另一面灰色陰暗。一輛滿載著一捆捆穀物的大車穿過夕陽的餘輝駛向遠方。

  太陽就要落山了。每個晴朗的傍晚,金色的夕陽映紅了德比郡的群山。

  莫瑞爾太太看著太陽從絢爛美麗的天空中往下沉在當空,留下一道柔和的花一般的藍色,而西方天空卻一片通紅,仿佛所有的火都彙集在那裡一樣,另一半蒼穹被映襯得明淨湛藍。有一刻,田野那邊的山梨果從黑色的葉叢中探出來。幾捆麥子豎在田地的一角,像活人似的,隨風搖晃,她想它們在鞠躬。也許她的兒子會成為一個正派的人。在東邊,落日把天空染成一片浮動的粉紅色,與西邊的猩紅色相映襯。山坡上的那些原來在落日的金光中的大乾草堆漸漸變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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