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一三


  他又搖晃了一下,好像要倒在孩子身上。闖了這個禍,他已經失去了平衡。

  「滾開。」她努力保持平靜。

  他打了個嗝。「讓我——讓我看看他。」他說著,又打了個嗝兒。

  「滾開!」她又大聲說。

  「讓我——讓我看看嘛,親愛的。」

  她聞到了他的酒味。覺得他搖晃著她搖椅的後背,有時整個椅子都在晃動。

  「滾開!」她說。無力推開他。

  他搖搖晃晃地站著,死死地盯著她。她用盡全身力氣站起來,懷裡抱著孩子。憑著頑強的意志,像在夢遊似地穿過洗碗間,用涼水洗了一下眼睛。她頭暈得厲害,害怕自己摔倒。回到搖椅上,全身都在發抖。她仍然本能地緊緊地抱著孩子。

  莫瑞爾不耐煩地把抽屜塞國空格裡,然後膝蓋著地,雙手麻木地收拾撒了一地的勺叉。

  她眉頭仍然冒著血。不一會兒,莫瑞爾站起來,向她伸著臉。

  「現在怎麼樣,寶貝?」他可憐兮兮、低聲下氣地問。

  「你自己看!」她回答。

  他彎下腰,雙手挾著膝蓋躬著身,查看傷口。她轉過臉去,儘量扭著頭躲開那張鬍子拉茬的臉。她像塊石頭般冷淡而毫無表情。緊閉著嘴。他看著她的這副神態,感到脆弱而絕望。他失望地轉過身,看到一滴血從她那躲避著轉過的傷口裡滴到小孩柔軟發亮的頭髮上。他一動不動地看著這滴深紅色的血在亮閃閃的髮絲上掛著,並逐漸往下滲。又一滴掉下來了,它會流到嬰兒的頭皮上的。他一動不動地看著,終於,他那男子漢的氣概完全被摧毀。

  「孩子有啥好看的?」妻子就問了這一聲。但是,她低沉的認真的語氣使他的頭垂得更低。她又用和緩語氣說:「從中間抽屜裡給我拿點棉花。」

  他順從地跌跌撞撞地走去。一會兒拿過來一塊棉花。她把棉花在火上燒化。然後敷到前額上。她做這些事的時候坐著。嬰兒仍躺在她的膝蓋上。

  「再拿一條乾淨的下井用的圍巾。」

  他又笨手笨腳地在抽屜裡翻了一陣。很快就拿出一條窄窄的紅圍巾。她接過來。顫抖著雙手把圍巾系到頭上。

  「我幫你系吧。」他謙恭地說。

  「我自己能系。」她回答。系好後,告訴他去封火鎖門。然後她上了樓。

  早晨,莫瑞爾太太說:

  「蠟燭滅了,我摸著黑去拿火撥,頭碰到煤房裡的門閂上了。」她的兩個孩子睜著驚愕的眼睛望著她。他們什麼也沒說。可是他們張著嘴下意識表明他們已經明白到了這場悲劇。

  第二天,沃爾特·莫瑞爾一直在床上躺到吃飯的時候。他沒有想昨夜發生的事,他很少想什麼事,他也不願想那件事。他像條正在發怒的狗躺在床上,他內心的創傷和痛苦不亞于妻子。而且更讓他難受的是,他絕不肯對她說一句致歉的話。他試圖擺脫苦惱。「這是她自己的錯。」他心裡想。然而,沒有什麼可以阻止他的良知對他的處罰。這像鐵銹一樣腐蝕他的心靈,他只能借酒澆愁。

  他不想起床,不想說一句話,不想幹任何事,只能像木頭一樣躺著。而且,他頭也痛得厲害。這是個星期天,快到中午,他起來了。在食品櫃裡給自己找了點吃的,低關頭吃著。然後登上他的靴子出去了,到三點鐘他才回來,稍微帶點醉意,心情也暢快了些。回來後又徑直上了床。晚上六點鐘他又起來了,喝了點茶後又出門了。

  星期天也一樣,睡到中午。在帕爾馬斯頓呆到二點半。然後吃飯,幾乎一句話不說。將近四點,莫瑞爾太太上樓換她的禮服時,他已經睡熟了。如果他對她說一聲:「親愛的,是我不對。」她就會可憐他。但是沒有,他始終認為這是她的錯。他也苦惱極了,而她只好對他不聞不問。他們之間就這麼僵著,從情感上來說她是贏家。

  全家人一起喝茶。只有星期天的時候全家人才能坐在一起吃飯喝茶。

  「爸爸不打算起床了嗎?」威廉問道。

  「讓他躺著去吧。」母親回答。

  家庭籠罩一種憂愁的氣氛。孩子們如同嗅到了被污染了的空氣,他們也悶悶不樂,不知道幹什麼玩什麼才好。

  莫瑞爾醒來之後,立即起床。他生來就閒不住,兩個早晨沒什麼事幹,他幾乎都要窒息了。

  他下樓時已經快六點了。這次他毫不猶豫地進來,強硬的態度取代了他的敏感的畏縮,他不再顧慮家裡人怎麼想怎麼感覺的。

  茶具都擺在桌上。威廉正在大聲朗讀《兒童世界》。安娜在一邊聽著。不時地問「為什麼?」兩個孩子聽到父親穿襪子的腳重重地走近的聲音,馬上不作聲了。他進來時,他們都縮成一團。雖然他平常對他們也很寬容的。

  莫瑞爾自己隨便做了點吃的,在吃飯喝水時故意弄出很多聲響。沒有人跟他說話,家庭生活的溫馨在他進來之後就消失了,留下一片沉默。不過,他也不在乎他們之間的疏遠。

  他喝完茶,立即匆忙地站起身,走了出去。就是他的這種匆忙,這種急於要走的神情讓莫瑞爾太太厭惡。她聽到他嘩嘩啦啦地在冷水裡洗頭,聽到他急切地用梳子蘸著水梳頭時鋼梳子碰撞著臉盆的聲音,她厭惡地合上了眼睛。他彎腰穿靴子時,他動作中的那種粗野和家裡其他人那種含蓄謹慎截然不同。他總想逃避內心的衝突,甚至在他內心深處,他仍為自己解脫說:「如果她不這麼說,根本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她是自作自受。」孩子們耐心地等著他準備就緒,他一出門,他們如蒙大赦。

  他心情愉快地帶上門。這是一個雨天的傍晚,帕馬爾斯頓酒店似乎更顯得親切。他滿懷希望地向前匆匆走著,河川區的石瓦屋頂在雨中閃閃爍爍,那常年黑乎乎滿是煤灰的路現在全變成黑乎乎的泥漿,他沿路匆匆行進。帕馬爾斯頓酒店裡烏煙瘴氣,走廊裡濕漉漉的泥腳走來走去。雖然空氣污濁,屋裡人聲鼎沸,彌漫著濃濃的煙味和啤酒味。但是氣氛卻很溫暖。

  「要點什麼。沃爾特?」當莫瑞爾剛出現在門口。就有一個聲音問。

  「哦。吉姆。我的老夥計。你從哪來的?」

  人群中讓出個位子,熱情地接納了他。他對此滿心歡喜,一兩分鐘之後,他們就讓他的責任感、羞悔和煩惱煙消雲散。他輕鬆得像歡快的晚鐘。

  到了下個星期三,莫瑞爾已經身無分文。他害怕他的妻子,因為傷了她的心。他也恨她,他不知道那個晚上應該怎樣度過才好。因為他已經欠下了很多債,連去帕馬爾斯頓酒店的兩便士也沒有了。於是,當他的妻子帶著小孩子下樓去花園時,他乘機在妻子平時放錢包的碗櫃最上面的抽屜裡翻尋,他找到了錢包。打開看了看,裡面有一枚半克朗,兩枚半便士,還有一枚六便士。於是他拿了那枚六便士,然後小心地把錢包放回原處,出了門。

  第二天,她要給蔬菜水果商付錢,她拿出錢包找那六便士,她的心往下沉。她坐下來想:「六便士哪兒去了?我沒有花呀?而且我也沒有亂放?」

  她心煩透了,到處翻找這六便士。後來,她想著想著,一個想法冒出腦海,丈夫拿走了。錢包裡剩下的這點錢是她所有的積蓄,可他還從錢包裡偷,這真讓人難以忍受。他已經幹過兩次,第一次她沒有責備他。到了週末他又把那一個先令放回她的錢包裡,她由此知道是他拿走了錢。第二次他沒有把錢放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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