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兒子與情人 | 上頁 下頁
一〇


  聲音可以從河川區的這頭到那頭。艾吉終於跑來了,又被派去找鮑爾太太。基克太太顧不得她的布丁了,陪伴著她的鄰居。

  莫瑞爾太太上了床,基克太太照顧安妮和威廉去吃飯。胖胖的走路搖搖晃晃的鮑爾太太在屋子裡發佈著命令。

  「切點冷肉給主人做飯,再給他做一個蘋果奶油布丁。」莫瑞爾太太說。

  「今天不吃布丁,他也過得去。」鮑爾太太說。

  莫瑞爾不是那種早早地就等在礦井吊架下面準備早點上去一類人。有些人四點鐘放工哨聲之前就等在那兒了。但莫瑞爾所在的那個礦坑煤層薄,離井口只有一裡半,他通常幹到工頭停工才結束工作。然而,這天,他幹得不耐煩了,兩點的時候,就湊在綠色的蠟燭光下看表——他在一個安全巷道裡——兩點半時他又看了一次。為了不影響第二天幹活,莫瑞爾正在挖一塊岩石。他半蹲半跪著,使勁用鎬「克嚓,克嚓」刨著。

  「快幹完了吧?」他的夥伴巴克喊道。

  「幹完?只要這世界存在就永遠別想幹完。」莫瑞爾吼著。「

  他繼續挖著,累得精疲力竭。

  「這是一件讓人窩火的工作。」巴克說。

  莫瑞爾累得火冒三丈,他沒有應聲,只是竭盡全力挖。

  「你最好留著明天干吧,沃爾特,用不著這麼用力。」巴克說。

  「我明天一點都不想幹這個活,伊斯瑞。」沃爾特喊道。

  「哦,好吧,你不幹,會有別人幹的。」伊斯瑞爾說。

  莫瑞爾繼續挖著。

  「哦,上面——收工了。」隔壁巷道裡的人喊著,離開了。

  莫瑞爾繼續挖著。

  「你也許會趕上我的。」巴克說著,走了。他離開之後,留下莫瑞爾一人,他幾乎要發瘋了。他還沒完成他的工作。他勞累過度,幾乎累得發狂。站起身,汗水淋漓,他扔下工具,穿上大衣,吹滅蠟燭,拿上燈走了。在主巷道裡,別人的燈在搖搖晃晃。傳來空洞的回音。這段地下通路又長又難走。

  他坐在井底,豆大汗珠往下滴著。有很多等著上井面的礦工,吵吵嚷嚷地說著活。莫瑞爾不情願而簡短地回應著招呼。

  「真討厭,下雨了。」老吉爾斯聽到上面傳來的消息時說。

  莫瑞爾心裡很踏實,他已把他喜愛的舊傘放在礦燈室裡。終於,輪到他鑽到升降機裡,一會兒,他就到了地面。他交出礦燈、拿了那把他在一次大拍賣中花了一先令六便士買來的傘。他在井邊站了一會兒,望著田野,灰濛濛的雨浙浙瀝瀝地下著,卡車上裝滿了濕漉漉、亮閃閃的煤。雨水順著礦車邊往下淌,打在車身上白色的「C、W公司」這幾個字跡上。這些臉色蒼白,神情憂鬱的人川流不息地沿著鐵軌冒雨來到田野上。莫瑞爾支起傘,聽到雨點「啪、啪」地滴到傘上,心情開朗了許多。

  在通往貝斯伍德的路上,礦工們一個個都濕漉漉的,渾身又灰又髒。但他們那紅紅的嘴唇仍舊興奮地談論不休。莫瑞爾走在人群中、默默無言,怒氣衝衝地皺著眉頭。路過威爾斯王子酒店和艾倫酒店時,許多人溜了進去。莫瑞爾痛苦地抑制著這種誘惑,邁著沉重的步伐,從伸出公園院牆的那些溫濕的樹枝下走過,行進在青山巷泥濘的路上。

  莫瑞爾太太躺在床上,聽著雨聲和從敏頓回來的礦工們的腳步聲、說話聲,還有他們從田野走上石階後的「砰、砰」敲門聲。

  「伙房門後有點香草湯,」她說:「先生如果不在路上喝酒,可能想喝上一杯。」

  但他姍姍來遲,她斷定他去喝酒了,因為下著雨,他哪有心思照顧孩子和妻子?」

  每次她生小孩子時都要大病一場。

  「是什麼?」她問,覺得快完蛋了。

  「一個男孩。」

  她從這句話中得到了安慰,一想到成了男孩子的媽媽,她心裡洋溢著溫馨。她看著這個孩子,孩子長著藍眼睛,濃密的金黃色頭髮,漂亮的臉龐。她對這個孩子的愛油然而生,什麼也顧不了了。她把孩子抱在她的床上。

  莫瑞爾一點也沒預料妻子生產,拖著腳步走進園裡的小路,疲倦而生氣。他收起傘把它放在水槽裡,然後,把那雙笨重的靴子扔在廚房裡。鮑爾太太出現在裡面門口。

  「哎」,她說:「她的身體非常虛弱,生了個男孩。「

  礦工哼了一聲,把他的空背包和鐵皮水壺放在廚房的櫃子上,又走到洗碗間,掛好外套然後回來跌坐進他的椅子裡。

  「有酒嗎?」他問。

  那女人走進伙房,軟木塞「撲」地響了一聲。她厭惡地把杯子重重放在莫瑞爾面前的桌子上,他喝了點滴,喘了口氣,又用他的圍巾一角擦擦大鬍子,然後邊喝邊喘氣,又躺靠在椅子上。那女人沒有再跟他說話。她把他的晚飯放在他的面前,上樓了。

  「主人回來了吧?」莫瑞爾太太問。

  「我已經把晚飯給他了。」鮑爾太太回答。

  他雙臂撐在桌上——他討厭鮑爾太太沒有給他鋪桌布,只給他一小盤菜,而不是一大盤菜——他開始吃了。妻子的病,新添的男孩,現在都旁若無聞。他太累了,只想吃飯,然後把雙臂放在桌子上坐著。他不喜歡鮑爾太太在旁邊。爐裡的火太小,這些都讓他悶悶不樂。

  吃完飯,他坐了20來分鐘。然後,把火撥旺。他穿著長襪,極不情願地上了樓。這個時候去看他的妻子可真難堪,他太累了。他的臉是黑黝黝的,臉上滿是汗漬,汗衫也幹了,浸透了塵汙,脖子上圍著一條肮髒的羊毛圍巾。他就這樣站在床腳邊。

  「嗨,現在感覺怎麼樣?」他問道。

  「很快就會好的。」她回答道。

  「呣。」

  他若有所失地站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很累,討厭這些麻煩事,可他,又不會知道他該怎麼辦。

  「她們說是個男孩。」他結結巴巴地說。

  她掀開被單,給他看這個孩子。

  「上帝保佑他!」他低聲說。這模樣令她捧腹大笑。因為他裝出慈父的形象,勉勉強強地祝福他,實際上他並沒有這種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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